文清今天三点多就醒了,心中的太多心事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睡眠,她左右辗转,总觉得自己的动脉在清醒地搏动,她只好平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再睡两个小时。但越是强迫,反而适得其反,她感受着颈部两侧的血管,她在想杜向龙是否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的流动,她肯定了这个想法,他一定超乎常人地能够感受到。血液愈发兴奋地在她脑内循环,她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是在宇宙中漂浮--她一贯的入睡方法--她会想象出来一些黯淡的星体飞过她的视线,但这次,大脑向她提问,这个物质会来自外星吗?他是外星人?她否认着大脑,试图让它消停下来,就像宇宙一样神秘,她实在想知道红藤的秘密,科研者的探究心永远不会止步,就像明知那是一个黑洞,也要钻进去一探究竟。
她继续否认着大脑,不要去想红藤,不要去想杜向龙,今天是清明节,我还要早起去墓园。大脑刚刚平静下来,一听到“墓园”,又让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何薇两年前因为骨癌而去世,她并不坚强,也舍不得自己的家庭,经常以泪洗面。这个病让同样出身企业家族的何薇看到了现实,金钱的确买不来健康。顺理成章地,文清成为了她最后的寄托,她让医生为文清全面体检,以防有什么病是由基因遗传导致的,所幸一切正常;她给她讲了许多关于企业管理的方法和事例,杂乱无章地,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她花费了最后的时间,走出医院,用这段时间买来一份“虚假”的健康,与家人如往常一样相处,游玩;她的遗愿清单几乎都被她达成了,最后的那张纸,她留给了文清,未完成的心愿,“如果你愿意,就替我完成吧”。
文清细致地看了那份清单,默默地读着母亲已经完成的事项,一字一句地读着未完成的:去亲自爬上泰山;学会在海中潜水;学会拉一首小提琴曲;掌管好丰源公司;生几个外孙子外孙女;研究出治愈一切癌症的药;或者等到金钱能够买来健康的那一天。这些项文清一个也没有去完成,除了爬泰山,那是其他原因,其他的事项直到今天她也没有这个能力去完成。那些事情该由母亲自己完成,它们并非与文清息息相关,除了公司,这已经在她的规划之中了。在母亲把遗愿清单交给文清时,她含着泪郑重地点了头,那张纸很轻,轻到要用双指去使劲捏住,才能感受到其中沉重的心愿。都说愿望是前进的动力和方向,但文清只感觉到那张纸让她的脊梁更加沉重,她收起了那张纸,直到她记不起将它放在了哪里,但那些字句,她仍然记得。
时间已经四点多了,她放弃了入睡,按照去年的方式,父亲今年也会在五点左右在楼下接她一同前往墓园。看着镜子里凌乱的头发,发红的双眼,眼内的红血丝似乎在蛹动,就像虫子一样,她闭眼晃了晃头,幻觉消失。她想起了自己已经两天没有洗澡了,便简单冲了个澡,吹干头发,化了个淡妆,选了一套黑色的衣裤,等待父亲打来的电话。就当是只去看看母亲,她想着,不要想那么多,哪有那么多的像电视剧中的家庭伦理片段出现,而且她还有两天的假期可以放松。五点十三,文清接到了电话,便下楼同父亲一起前往城市四环处的墓园。
墓园中,文占攀很熟练地便踏上了去往何薇墓处的最近的路,这处墓园内有山有水有树林,所有墓碑区的朝向也都朝南,一排排的黑色墓碑肃立地等着温暖的阳光和肃静的风,但这阴天怕是只能满足后者。
“早些来也好,人少,清净。”文占攀说。
周围确实没有多少人,风吹过湖水,吹过树林,吹过碑石,只留下了凉意,周围不知哪个墓碑旁还放着佛的音乐。
文清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和名字,只是感慨这丰富的一生最后仅仅浓缩成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后人又该如何从中了解到她的生平呢?也许在往后的人也不会有此想法,正如她自己也没有去想深入了解自己的祖辈的事情。相较而言,她更喜欢西方的墓碑,上面可以自由刻上死者想要表达的话语,短促有力,或是古代的全面详尽的墓志铭,不失偏颇。但人不可能仅仅凭借死后的这些话来代表他曾经的生命,而是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在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如名人与学者。对于文清来说,她应该正处于在挑选用什么工具来留下痕迹的阶段,也许真的去攻克癌症?
文占攀已经将带来的水果摆在墓碑前,自己则坐在对侧的石沿上,看着这小小的“房子”,文清见状也挨着父亲坐了下来。
“等我死后,就把我们合葬在一起,就在这里。”文占攀笑着说。
“说什么呢,那可太早了。”文清说。
“没有你在身边呀,就感觉这时光,变得很慢,慢到我都怀疑我已经患上了抑郁症,但现在,它又很快,两年过去了,两年了,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你在身旁。”
文清知道父亲在和地下或是天上的母亲对话,这墓碑就是他们的媒介,也没再打断,静静听着。
“一切都很好,清清也独立生活了,工作和生活上过得也不错,这孩子随了你,思维太独特,我这是在夸你呢,”文占越也转头对文清说,“是在夸你呢。”文清轻轻地点了头。
“公司一切都好,没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也管理得很顺利,只是我在想要不要研发一些新产品?我们现在几乎都靠老产品这个饭碗吃饭,时代也在发展,环境也在变化,以不变应万变吗,倒是可以......”
“新产品”让文清警觉起来,她不难联想到谭叔所说的开发红藤的价值。文占攀向来报喜不报忧,这段话让她很难摸透父亲的意思,他清楚红藤的危害,他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他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这让曾经无比亲近的父亲,就算此刻坐在身边,也给她一种迷茫和陌生感。
“你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吗?”文占攀用手肘碰了碰文清,文清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说完了他的话。
文清缓缓地想了想,开口说道,“妈妈,我很想你,我每想你一次都会说。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已经独立生活了,我要学会独立,在生活上,也在事业上,”文清看了眼父亲,“我会和父亲一起打理好公司的。”文清看出了父亲因怀念而变得狭小的双眼张大了,他似乎有些意外或是有话想说。
“你已经教会了我许多,无论是做人的品格还是做事的方法,”文清继续对着墓碑说道,“现在我会带着你的希望,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我会跟着父亲认真学习与经历。不过我还是很怀念与你生活的时光,无论是什么话题,我们无话不谈,现在我同样需要一个无话不谈的人啊!”
文清用余光看着父亲,她的这番话,有一半都是在对父亲说的,她希望他能够坦诚,能够把公司正在发生的事情和秘密告诉她。她看得出来,父亲的表情很微妙地变化,似乎有些紧张,“希望我赶紧找到另一半。”文清灵机一动笑着补充道,文占攀听到后也笑了出来。
“另一半,可遇不可求啊!”文占攀感慨道,“想当初啊......”
文占攀想讲他和何薇的故事,但文清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二人是商业合作认识的,在工作中发展了感情,婚后他们的感情没有变淡,反而因为何薇的全身心投入到文占攀的事业中而越来越浓--并没有什么新意,文占攀也打住了自己的话。
“那我们现在去看看祖父母吧。”文占攀说,他们的墓也在这片墓园中,要再往前走几排墓碑。
“你们来得还是那么早啊!”身后传来文占越的声音,隔着三排墓碑,他大声地说着,也不怕打扰了这里的清静。
文清和文占攀同时转过头,文占攀说,“是你来晚了。”同时挥手打了个招呼。
文占越快步走来,将一束白菊放在了何薇的墓前。他的胸口别着一只新鲜的百合,兄弟二人站在一起,除了笔挺的西装和洁白的百合,显得文占越年轻的更多的是他的面容,他更注重保养,注重发型,注重仪态,也注重心态,而自己的父亲已经开始有些“地中海”了,很多的事情不光压着他的身体,也压着他的内心。
“所以说,你们准备去我父母那边了吗?”文占越问。
“是啊,那这边就留给你了。”文占攀说。
文清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叔父,大概就是从母亲去世那一天开始,家里的关系不再平衡,尤其是父亲和叔父,比如清明节时不会一同来墓园,比如他们的联系变少,比如双方都尽可能避免在文清面前提及对方。若是反过来想,便可以轻易得出是母亲维系了家庭的和睦,公司的照常,兄弟的往来。她极力想着母亲的脸,想象她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些的,自己又是否也能做到这些?但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始终是刚刚在墓碑上的照片,就连去世那天在火葬场送行时她的脸都是被遮住的,工作人员的解释是因为化妆师的缺席而被迫用面具遮住的,并不影响其他程序和后人的安宁。文清冲出了隔离带想要把那张面具摘下,但无奈尸体是被放在玻璃罩内以供瞻仰,最后她哭着被工作人员和父亲带到一旁安抚情绪。最后那一面很重要吗?因为它是最后的,所以显得无比珍贵。文清不再去想母亲的脸,也许母亲在维系家庭和事业方面的能力她永远都学不来,她没有遗传到这个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