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部首！前方即将进入嵊泗列岛海域，左侧是‘大悲礁’，右侧是‘寡妇岩’，中间那条狭窄水道便是…‘鬼见愁’！” 舵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鬼见愁，海图上标注的险恶之地，水道狭窄如肠，两侧暗礁犬牙交错，水下潜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舵手，也需小心翼翼，择良辰吉日、风平浪静之时才敢尝试通过。
红绡的千里镜扫过前方那片被灰黑色礁石环绕、海雾弥漫的水域。海风似乎在这里变得诡谲起来，带着呜咽般的哨音。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脊椎。
“减速！船队呈‘品’字形，保持最大间距！了望哨加倍警惕！所有‘朱羽卫’甲板待命，弓弩上弦，准备火油弹！” 红绡的命令清晰而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她宁可绕远路，也绝不轻易踏足这天然的伏击场！
然而，就在三艘飞鱼船开始减速转向，试图避开鬼见愁水道时——
呜——呜——！
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海螺号角声，如同来自深渊的召唤，骤然从前方两侧的礁石群后响起！紧接着，无数尖锐的唿哨声、粗野的呐喊声如同海潮般爆发！
“杀啊——！”
“活捉红绡！夺银铃！”
刹那间，原本死寂的礁石群后，如同变戏法般涌出密密麻麻的海鹘船！船首狰狞的海兽图案在阳光下张牙舞爪，船帆鼓胀如满月！足足三十余艘大小海寇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从大悲礁和寡妇岩的阴影中全速冲出，瞬间封死了飞鱼船队前方和左右两侧的所有退路！更可怕的是，后方一直尾随的“翻江鼠”陈七的十艘快船，也如同闻到信号的鬣狗，加速包抄而来！
海寇船队阵型展开，如同一张巨大的、致命的渔网，将三艘飞鱼船死死罩在鬼见愁水道入口外的开阔海域！旗舰“劈浪蛟”那巨大的撞角和高耸的桅杆如同海上的堡垒，矗立在包围圈的正前方。甲板上，虬髯客张仲坚那铁塔般的身影清晰可见，他手持一柄门板似的巨型鬼头刀，狂野的笑声隔着海风隐约传来：“哈哈哈！朱雀鸟！老子等你多时了！乖乖束手就擒，交出银铃，饶你不死！”
红绡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中计了！对方根本没打算在鬼见愁水道内伏击，而是利用水道入口这片相对开阔但已被礁石限制住机动空间的海域，进行围歼！张仲坚不仅凶悍，更懂海战！
“敌袭！死战！！” 红绡的厉喝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所有寒衣将士的斗志！三艘飞鱼船上的“朱羽卫”和精锐水手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弓弦绷紧，弩机上膛，火油弹被搬上投石机！
战斗在瞬间爆发，并迅速进入白热化！
海寇船仗着船多势众，从四面八方疯狂扑来！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刺耳的尖啸覆盖向三艘飞鱼船！噗噗噗！箭镞钉在船舷、甲板、桅杆上，木屑纷飞！惨叫声立刻响起，不断有寒衣士卒中箭倒地。
“稳住！弓弩手压制！投石机，目标敌船帆索！火油弹准备！” 红绡的声音在箭雨中依旧清晰，她身披轻甲，手持强弓，冷静地指挥着。她亲自张弓搭箭，一支特制的金翎羽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离弦，精准地洞穿了一名正在指挥放箭的海寇头目的咽喉！
轰！轰！
寒衣船上的小型投石机率先发威！燃烧的火油罐划过一道道抛物线，砸向冲在最前面的几艘海寇快船！火油四溅，烈焰瞬间升腾！海寇们发出惊恐的惨叫，纷纷跳海逃生。海面上燃起数团火焰，暂时阻住了部分敌船的冲锋。
然而，海寇的数量实在太多！更多的船只悍不畏死地冲破火墙，迅速逼近！
“接舷战！准备！” 各船军官嘶声怒吼。
哐！哐！哐！
剧烈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数艘海寇快船利用灵活的优势，狠狠撞上了飞鱼船的船舷！沉重的铁钩带着锁链被抛出，死死扣住飞鱼船的船帮！凶悍的海寇们口衔利刃，如同猿猴般顺着锁链和搭上的跳板，疯狂地向飞鱼船甲板攀爬而来！
“挡住他们！杀！” 甲板上瞬间陷入血腥的混战！寒衣将士们怒吼着，刀剑并举，与涌上来的海寇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朱羽卫的精锐此刻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他们结成小阵，相互掩护，将攀爬上来的海寇不断砍翻、踢下大海。但海寇如同无穷无尽，倒下十个，又涌上来二十个！
红绡也陷入了苦战。她身形灵动，剑法刁钻狠辣，手中一柄软剑如同毒蛇吐信，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花，已有数名悍勇的海寇头目倒在她的剑下。她的红色身影在混乱的甲板上格外醒目，也成为了海寇重点围攻的目标！
“围住那个穿红的娘们！大当家有令！抓活的！” 海寇们嚎叫着，数把淬毒的鱼叉、沉重的链锤同时向她招呼过来！
红绡左臂的旧伤影响了她的灵活性，格挡闪避间险象环生！嗤啦！一柄锋利的鱼叉擦着她的腰肋掠过，划破了皮甲，带出一道血痕！同时，一支冷箭从侧面刁钻射来，直奔她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高大的朱羽卫猛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支冷箭！箭矢深深嵌入他的胸膛！
“部首…小心！” 朱羽卫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红绡目眦欲裂，悲愤化作更凌厉的杀招，软剑卷起一片寒光，将两名扑上来的海寇割喉！
然而，敌我力量太过悬殊。海寇的旗舰“劈浪蛟”如同移动的城堡，缓缓逼近红绡所在的指挥船。船首巨大的拍杆高高扬起，带着毁灭的力量狠狠砸下！
轰隆——！
一声巨响！指挥船的左舷船楼被拍杆砸得粉碎！木屑、碎石、人体残肢四散飞溅！船体剧烈倾斜，海水疯狂涌入破口！
“船要沉了！保护部首！撤向二号船！” 幸存的军官嘶吼着。
撤退的命令在混乱中艰难传递。红绡在几名忠心耿耿的朱羽卫死命护卫下，砍翻拦路的海寇，奋力跳向最近的一艘飞鱼船。就在她跃起的瞬间——
嗖！嗖！嗖！
三支角度极其刁钻的劲弩箭矢，如同毒蛇般从“劈浪蛟”的高处桅楼射下！显然，张仲坚麾下有神射手！
噗！噗！噗！
三朵刺目的血花在红绡身上爆开！
一箭深深贯入她右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在空中猛地一滞！
一箭洞穿她左大腿，鲜血瞬间染红裤腿！
最后一箭，擦着她的颈侧飞过，带走一缕青丝，留下火辣辣的血痕！
“呃！” 红绡闷哼一声，剧痛几乎让她晕厥，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下坠落！
“部首——！” 下方的朱羽卫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身体组成人墙，硬生生接住了坠落的红绡！巨大的冲击力让几名朱羽卫口喷鲜血，但他们死死护住了红绡！
红绡重重摔在甲板上，眼前阵阵发黑，三处箭伤传来的剧痛撕扯着她的神经，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甲板。她能感觉到生命在随着血液快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船体碎裂声、海寇的狂笑声…以及自己部下绝望而悲愤的怒吼。
完了吗？要葬身这片冰冷的海域了吗？银铃…萧后娘娘…主公的托付…
不！绝不能！
一股强烈的不甘与责任，如同烈火般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猛然燃起！
“信…信鸽…” 红绡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她的手颤抖着，艰难地摸向腰间一个特制的、防水的小皮囊——里面装着寒衣阁驯养的最精锐的几只信鸽和特制的微型笔墨、绢布。
“部首！” 护卫在她身边的朱羽卫小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名叫赵铁鹰，立刻明白了红绡的意图。他猛地撕下自己一截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连同皮囊一起递到红绡颤抖的手中。
红绡的手指已被鲜血染红，冰冷而僵硬。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那块白布上，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栖灵！
这是最后的线索，也是唯一的希望！她根据吴良泄露的“江南”和张仲坚海路的关联，结合自身对江南情报网络的掌握，在昏迷前一刻，脑海中闪电般划过的唯一可能地点——扬州栖灵寺！这座古刹地位特殊，水路通达，且与隋室渊源极深！若萧后被挟持，欲隐匿或转运，栖灵寺及其周边复杂的水网，是最可能的节点！她来不及写更多，也绝不能写更多！这两个血字，是她用生命换来的最后情报！
写罢，她几乎虚脱，眼前彻底被血色笼罩。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血布条紧紧绑在一只最强壮的信鸽腿上，手指在鸽子的羽毛上轻轻一点，仿佛寄托了所有的希望与嘱托。
“赵…铁鹰…放…放它…走…去…栖灵…” 声音细若游丝，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部首！” 赵铁鹰虎目含泪，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只承载着最后希望的信鸽。他抬头望去，心沉到了谷底。
二号船也已是强弩之末！船舷多处破损进水，甲板上能站立的寒衣将士已不足三十人，被数倍于己的海寇团团围住，压缩在船尾一小块区域。头顶，是“劈浪蛟”投下的巨大阴影和甲板上张仲坚狞笑的脸。四面八方，是密密麻麻的海寇船只和如林般的弓箭、弩箭！天空，仿佛都被敌船和箭矢遮蔽了！
信鸽一旦起飞，瞬间就会被射成筛子！
没有生路了。但情报必须送出去！
赵铁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死志！他猛地站直身体，对着身边仅存的八名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朱羽卫兄弟，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嘶吼：
“兄弟们！朱雀部的魂是什么？！”
“翎在人在！翎断魂存！” 八名朱羽卫齐声怒吼，声音嘶哑却充满无边的悲壮与坚定！他们瞬间明白了队长的意图！
“好！为主公！为部首！为娘娘！结阵——朱雀焚天！”
这是朱雀部最惨烈、最终极的防御阵型！以血肉之躯，为最后一线生机，筑起生命的阶梯！
九名铁打的汉子，没有丝毫犹豫，瞬间以赵铁鹰为中心，结成一个奇异的、向内收缩的环形阵！最外层三人半跪，第二层三人躬身，第三层两人半蹲，赵铁鹰站在最中心，高高举起了那只绑着血书的信鸽！
他们用身体，用残破的盾牌，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为信鸽构筑了一个向上倾斜的、狭窄的“血肉通道”！
“放——！” 赵铁鹰用尽全身力气，将信鸽猛地向斜上方抛去！同时，九人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
“飞——！！！”
信鸽振翅而起，扑棱棱冲向那被死亡笼罩的天空！
就在这一刹那！
“放箭！射死那只鸟！” 张仲坚的怒吼和无数海寇军官的尖叫声同时响起！
嗡——！
一片恐怖的、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死亡风暴般，从四面八方攒射向那只刚刚腾空的信鸽，以及它下方那九道叠在一起、如同祭坛般的身影！
噗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如同暴雨击打败革！瞬间，那九道身影被射成了刺猬！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们身上每一个破口迸射出来！最外层的三人瞬间就被射倒！第二层三人用身体死死顶住，为第三层争取了零点几秒！第三层的两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赵铁鹰往上顶了半步！
赵铁鹰身上至少插着十几支箭矢！他口中喷着血沫，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只奋力向上、试图穿越箭雨的信鸽，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嘶吼：
“翎…翎在…人…”
话音未落，一支粗大的弩箭如同标枪般射来，将他整个胸膛贯穿！巨大的力量将他钉死在甲板上！他怒目圆睁，手臂依旧保持着向上托举的姿势！
九名朱雀死士，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在短短一两个呼吸间，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的身体层层叠叠，依旧保持着那个向内收缩、向上托举的姿态，用生命最后的余温，为那只信鸽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线空间！
那只被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信鸽，在箭雨临体的瞬间，似乎也被这惨烈的牺牲所激，爆发出惊人的灵性！它猛地一个侧身急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支致命的箭矢！几片洁白的羽毛被箭风削断，飘落下来。一支箭擦着它的翅膀飞过，带走了一缕翎毛！
它奋力地、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如同穿越炼狱的精灵，在无数箭矢的缝隙中艰难地向上攀升！下方，是沸腾的血海，是燃烧的残船，是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上方，是看似遥不可及、却代表着唯一生机的湛蓝天空！
箭雨稍歇。海寇们似乎也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所震慑，放箭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迟滞。
就是这片刻的迟滞！
那只浴血的信鸽，带着被箭风削断的翎羽，带着绑在腿上的那方浸透了红绡和朱羽卫鲜血的布条，带着“栖灵”二字所承载的千钧重托，终于冲破了最密集的死亡之网，飞到了箭矢难以企及的高空！
它在空中盘旋了半圈，似乎在辨认方向。它洁白的羽毛上沾染着下方飞溅的血点，断翎处显得格外刺眼。它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那片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海域——燃烧的船只、漂浮的尸体、猩红的海水、以及那艘如同海上巨兽般正在缓缓碾压过来的“劈浪蛟”。
然后，它发出一声清越而悲怆的鸣叫，振翅高飞，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北方向——大陆的方向，奋力飞去！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白点，融入了海天相接的蔚蓝之中。只有几片被箭矢削断、沾染着殷红血珠的洁白翎羽，如同祭奠的花瓣，缓缓飘落，最终无声地融入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翻滚着死亡与绝望的冰冷海水里。
海面上，短暂的死寂被张仲坚狂暴的怒吼打破：“废物！一群废物！连只鸟都射不下来！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红绡和那枚银铃，老子一定要拿到手！” 海寇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开始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寒衣船只残骸围拢，准备进行最后的清理和搜刮。
二号船残破的甲板上，红绡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身下是层层叠叠的朱羽卫尸体。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三支箭矢仍插在身上，鲜血不断渗出。昏迷中，她仿佛听到了信鸽那声悲怆的鸣叫，感受到了那几片飘落的、带着血珠的翎羽…一丝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意念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闪过：
栖灵…信…送出去了吗…
断翎浴血，朱雀焚身。但那一线寄托着最后希望与恩情重托的翎光，终究穿透了死亡的风暴，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