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后台的空气,永远氤氲着一股奇妙的混合气息。刚下场的演员身上还带着腾腾的热汗味儿,新泡的茉莉花茶热气袅袅,驱散几分疲惫,角落里大褂熨斗蒸腾的熨帖水汽,混杂着油彩、发胶和旧木地板被无数脚步踏实后散发出的温吞暖意。这是郭慕宁从小嗅到大的味道,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
她此刻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前,手里托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杭纺大褂。熨斗的蒸汽头嘶嘶作响,她纤细的手指沿着衣襟边缘利落地滑过,压出一道挺括、笔直、近乎锋利的折痕。那动作娴熟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镜子里映出她微垂的眼睫和抿紧的唇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头顶白炽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哟,我说角儿,”一个带着调侃的洪亮嗓门自身后响起,王九龙一边擦着刚卸妆后微红的脸,一边晃悠过来,眼睛瞄着那件大褂,“这伺候的,比伺候自个儿亲爷们儿还上心吧?啧啧,这褶儿,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他夸张地咂着嘴。
郭慕宁头也没抬,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手上动作丝毫没停,熨斗稳稳地滑过肩线:“少贫。回头你大褂后襟那几道褶子,自己想法儿熨去,我可不管。”
“别介啊宁宁!”王九龙立刻告饶,“我那褶子就靠您救命了!回头给您带糖炒栗子,刚出锅烫嘴的那种!”
正说笑间,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带着室外微凉的夜风,裹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儿,径直走到了郭慕宁身后。张云雷刚从台上下来,额发微湿,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演出红晕。他没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张开双臂,下颌朝镜子方向略抬了抬,一个无声的示意。
郭慕宁放下熨斗,拿起那件银灰色大褂,熟练地帮他套上。手臂穿过袖管,轻轻拉平肩线,指尖灵巧地系好侧襟的盘扣。动作间,两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尚未平复的演出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衣传递过来。她微垂着眼,仔细地整理着领口,把他衬衣的领子妥帖地翻出大褂领口外。张云雷微微侧头,安静地任她摆布,目光落在镜中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眼上。
“嗓子还行?”她整理好最后一颗扣子,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了一下,确认完美无瑕,才开口问。声音不高,带着后台特有的、压低的柔和。
张云雷清了清嗓子,没答话,径直走到旁边他那张专属的化妆台前坐下,拿起保温杯拧开。他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把杯子随意地搁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郭慕宁的目光立刻跟了过去。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印着德云社logo的深蓝色保温杯,拧开盖子闻了闻。“胖大海放少了?还是枇杷蜜加多了?”她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明儿再给你调,今天先凑合润润,少说点话。”
张云雷没接茬儿,只是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梳理着额前微乱的发丝。郭慕宁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从旁边拎起自己的热水壶,倒了大半杯滚烫的开水进他杯子里,小心地晃匀。氤氲的热气扑上她的脸颊。她端起杯子,自己先凑近杯沿,极小心地抿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那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温了,正好。”她把杯子递到他手边。
张云雷这才“嗯”了一声,接过去,仰头喝了几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郭慕宁看着他把水喝完,顺手接过空杯子放好,又拿起桌上的小木梳,极其自然地帮他梳理起脑后那一小缕总是有点不听话的碎发。梳齿轻柔地穿过发丝,镜子里,两人的身影靠得很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画面无声却透着旁人难以介入的熟稔。
“辫儿哥,”王九龙在一旁看得牙酸似的咧咧嘴,“我说你这福气,是不是上辈子救了玉皇大帝啊?这待遇,啧啧,后台独一份儿!”
张云雷对着镜子,嘴角似乎往上牵动了一下,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像是默认,又像是不屑理会。他目光落在镜中郭慕宁专注的侧脸上,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演出后的微哑:“少废话。下一场该谁了?催催去。”
后台的门帘子“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个脆生生的、带着点娇憨的声音像颗小石子般砸了进来:“辫儿哥哥!”
几乎同时,一个穿着崭新桃粉色练功服的娇小身影,像只雀儿似的扑了进来,目标明确,直冲向张云雷。郭慕宁正帮他理着鬓角的手,下意识地顿在了半空。
林晚晚,新来的小师妹。年纪不大,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和无辜,此刻却亮得惊人。她跑得急,额角渗着汗,小脸红扑扑的,径直冲到张云雷身边,一把就拽住了他银灰色大褂的袖口,用力晃了晃。
“辫儿哥哥!你刚才那段《探清水河》唱得可太好了!底下都疯了!”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全是崇拜,“尤其是最后那个小腔儿,怎么转的呀?我琢磨半天都没学会!你教教我嘛,好不好嘛?”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甜腻的央求。
郭慕宁的手指还悬在张云雷的鬓边,动作彻底僵住。她看着林晚晚那只紧紧抓着大褂袖口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崭新的桃粉色袖口和那熨帖的银灰色杭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抿了抿唇,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张云雷似乎没察觉到郭慕宁细微的动作,他侧过脸,看向抓着自己袖口的林晚晚。后台明亮的灯光下,他脸上那点演出后的红晕似乎更明显了些,眉眼间惯有的那点清冷疏离,在面对这张写满崇拜的小脸时,竟奇异地融化了些许。他唇角勾起一个很浅、但足够清晰的弧度,声音也放得比平时温和:“急什么。基本功先踏实了再说。那腔儿啊,得气托着……”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林晚晚立刻打断他,声音又娇又脆,带着点小得意,“基本功我可没偷懒!不信你问郭老师去!我就是想学点‘真东西’嘛!”她说着,抓着张云雷袖口的手又晃了晃,身体也跟着微微扭动,撒娇的意味十足。
张云雷被她晃得无奈似的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根细小的针,扎在郭慕宁的耳膜上。她看着林晚晚那毫不避讳的亲昵姿态,看着张云雷脸上那抹罕见的、带着纵容的温和,一股陌生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口,堵得她有些发慌。她悄悄吸了口气,试图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张云雷被林晚晚抓着的那只袖子上——那是她刚刚才熨烫得笔挺如刀锋的地方,此刻被攥得起了皱。
“行吧,”张云雷终于开口,语气是郭慕宁许久未曾听过的耐心,“下回有空,给你说说。”
“真的?!谢谢辫儿哥哥!你最好啦!”林晚晚立刻雀跃起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她这才像刚发现郭慕宁似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来,那眼神极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微妙的、居高临下的得意,快得让郭慕宁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宁宁姐也在啊?”林晚晚的声音依旧甜脆,脸上挂着笑,但那笑容和刚才对着张云雷时截然不同,像是浮在表面的一层薄冰,客气而疏离。
郭慕宁喉咙有些发紧,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嗯。”声音干涩得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林晚晚的目光又迅速黏回到张云雷身上,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欢喜。郭慕宁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刚才为张云雷试水温时被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着她的神经。她默默地转过身,走到角落自己的琴盒旁。那是一个用了很多年、边角都有些磨损的旧琴盒。她蹲下身,打开搭扣,露出里面安静躺着的三弦。琴身木质温润,琴弦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那股熟悉的、带着韧性和张力的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酸涩。
她拿起琴,指尖习惯性地搭上弦,轻轻拨弄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带着点嗡鸣的音符在略显嘈杂的后台角落里响起,并不突兀,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
林晚晚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她松开张云雷的袖子,好奇地凑近几步,目光落在郭慕宁怀中的三弦上:“宁宁姐,这就是你给辫儿哥哥伴奏用的弦子呀?”
“嗯。”郭慕宁应了一声,没有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杆光滑的包浆。这琴陪了她很多年,也陪了张云雷很多年。
“我能看看吗?”林晚晚的声音带着跃跃欲试的好奇,人已经走到了近前。
郭慕宁犹豫了一下。这把琴是她的心头好,更是吃饭的家伙。但看着林晚晚那双亮晶晶、写满“只是看看”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轻轻将琴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点,琴杆别磕着。”
“知道啦!”林晚晚满口答应,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手指好奇地想去拨弄那绷紧的琴弦。
就在她手指即将碰到琴弦的刹那,变故陡生!
林晚晚抱着琴,脚下不知怎么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她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抱着三弦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被拉长、凝固。郭慕宁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三弦,以一种慢得残忍的轨迹,从林晚晚脱手的怀中坠落,琴杆重重地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琴鼓部位那层薄薄的蟒皮被硬生生砸穿撕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嗤啦”声!断掉的琴弦如同垂死的蛇,无力地弹跳了几下,最终委顿在冰冷的地面上,几块深色的木屑飞溅开来。
空气死寂。
后台所有的谈笑、搬动道具的声响、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开场锣鼓点,都在这一声巨响中消失殆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郭慕宁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看着地上那把四分五裂、蟒皮破开狰狞大洞、琴弦崩断的三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是她用了十几年、视若半条命的琴!是陪伴她走过无数个练功的清晨和深夜、见证过张云雷无数精彩唱段的伙伴!
“啊!”林晚晚自己也吓呆了,她看着地上的惨状,小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煞白。她猛地抬头看向郭慕宁,那双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显得无比惊慌和委屈:“我……我不是故意的!宁宁姐!真的!地上……地上好像有东西绊了我一下!我……我手滑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起来可怜极了。
郭慕宁的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残骸,巨大的震惊和心痛之后,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她不是傻子!刚才林晚晚的动作,那看似无意的踉跄……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林晚晚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心痛而绷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滑?林晚晚,你……”
“行了!”
一个低沉而略带不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硬生生截断了郭慕宁后面所有控诉的话语。
是张云雷。
他不知何时已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了近前。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惨不忍睹的三弦残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目光便落在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显得无比弱小无助的林晚晚身上。那眼神里,有无奈,有安抚,唯独没有郭慕宁此刻最需要、也最渴望看到的——对她心爱之物被毁的愤怒,以及对肇事者哪怕一丝一毫的质疑。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晚晚微微颤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回护。然后,他转向郭慕宁,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宁宁,算了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晚哭红的脸,“晚晚年纪小,也不是成心的。地上东西多,难免磕碰。一把弦子而已,回头我让人给你找把好的。”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
“一把弦子而已”?
郭慕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思维。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英俊的侧脸,看着他落在林晚晚肩头那只带着安抚意味的手,再看看地上那堆支离破碎、象征着十几年心血和陪伴的琴的残骸。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像海啸般淹没了她。
他让她“算了”?他轻飘飘地说“一把弦子而已”?他甚至……在替林晚晚开脱?用她“年纪小”作为万能的挡箭牌?
郭慕宁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提醒自己,这不是噩梦。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憋住,不肯在这些人面前,尤其是在张云雷面前,落下一滴。
“辫儿哥哥……”林晚晚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响起,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更紧地往张云雷身边缩了缩,抽抽噎噎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宁宁姐她……她是不是生我气了?”她怯生生地看向郭慕宁,那眼神,在郭慕宁看来,充满了虚伪和得逞后的挑衅。
张云雷的目光再次落在郭慕宁惨白、紧抿着唇、强忍着泪水的脸上。他眉头似乎又皱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