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并不奢华,却无处不透露着主人刻意的讲究。
和季鲤昨日坐车时记下的陈设布置一模一样。
中央一张不大但厚实的黄梨木小方桌,四足雕着简雅的竹节纹,上面摆着些许书籍,还有一册崭新的申报馆印行的小说《海上花列传》。
车座上是软硬适中的坐垫,靠窗一面还有个黄杨木做的小巧提匣,盖子半合,露出一角里面整齐叠放的卷轴状地图。
整洁、清雅,讲究。
这不像是一辆匆忙临时载了什么人、或者准备秘密运送“货物”的车,就是一个讲究的读书老人正常的车厢。
人,似乎真的不在车上。
季鲤回忆着那些细节,开始对着一些可能藏人的地方左敲敲后右敲敲。
指关节碰撞坚硬木头的笃笃声短促而密集,像雨点砸在鼓面上。力道均匀地传递,从车顶到地板,从左侧到右侧。
没有空腔的回响,没有暗格应声而开的机械滑动。
一无所获。
“这老狐狸......真能如此滴水不漏?”
季鲤不信,目光敏锐的扫向了窗框处,眼神瞬间凝固。
那里,一小块细小的褐色污渍。
季鲤伸手一抹,指腹便沾上暗沉的泥色,带着一种混合了草屑,泥土的气息。
是泥土。
金玉魁这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车上留有污渍?
季鲤扭头,面色冷静,走到了车厢门前,看了眼金玉魁。
他笑容依旧,正悠闲地轻挥手中的折扇。
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
“如何,江少爷,我这车里没什么人吧?”
他眼睛微眯,眼缝中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神色,随即又淹没在他堆砌的笑容之下。
“您检查不要紧,但我还要去您府上排戏呢,这耽搁了白事,对老太爷也不好啊。”
金玉魁似乎并未注意到季鲤指腹上的污渍,自顾自地说道。
季鲤先没回答,目光锐利,从金玉魁捏扇骨的手指,移向他熨帖无比、沾不上丝毫灰尘的宝蓝色缎面长衫下摆。又缓缓扫过他那双千层底云履布鞋——鞋面洁净如新,连鞋帮侧面缝线都光亮如初。
衣服是干净的,鞋子是干净的,那么车里的泥渍......从何而来?
他的视线回转,再次看向车厢内的窗框。
那是手,是膝盖,是带着泥土攀爬时留下的印记。
季鲤瞬间锁定目标——车底!
他猛地弓身,右臂曲起成肘,看向了车的底下。
他身旁金玉魁挥扇的手猛地一抖,那微眯的眼睛瞬间睁开。
“江少爷!”金玉魁的声音拔高,似乎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从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车底......”
他急步上前,试图阻拦。
但季鲤没理会他,目光直直的看向马车的底盘。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马车下什么也没有。
金玉魁说了一半卡的话恰到好处的吐了出来,似乎算计地故意等着季鲤一无所获后再说出:
“鄙人这车底脏啊。”
“江少爷,您千金之躯,何苦呢?”
季鲤面无表情的起身,拍了拍手肘的尘土,他什么也没说,似乎打算就此作罢。
他朝着自己那辆烟尘未散的马车走去,踩在碎石路上的脚步都似乎失了几分力气。
金玉魁对着季鲤的背影施行了一礼,就打算告别。
“江少爷,路上小......”
“等等。”
季鲤突然回头,嘴角挂起一抹笑意,语气平淡:
“我这赶车的兄弟,方才被那一下逼停惊得不轻,怕是失了稳当。”他指了指朝身旁那位脸色仍有些发白、不敢多话的戏班车夫点了点,“回去路上,怕是再驾驭不稳。”
他目光转向金玉魁,笑意更深了一寸,语气平和:
“不如......咱们换一换车夫?”
金玉魁行礼的动作僵了僵,像是精心演练的傀儡被突然掐断了牵丝线。
季鲤仿佛没看见那瞬间的失态,依旧维持着那副平缓无波的腔调,甚至带上了点“别这么麻烦”的劝慰感:
“不过换个车夫罢了,正好让这兄弟去我府上安稳地方歇息半日。”
他顿了顿,视线看向金玉魁车辕上那位车夫的身上,阳光有些倾斜,将那人侧影拉得清晰,依旧是车夫装束,毡帽压得低,坐姿也竭力维持着平稳。
此刻他的身影在季鲤的目光中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怎么?”
“金班主......莫非这位车辕上的兄弟,不是一般人?”
季鲤语气平静,但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
刚刚的空隙里,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金玉魁何必要藏人呢?
如果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季鲤刚刚陷入了找人的惯性思维误区里了。
在这有奇门异术的作品世界,金玉魁的手段未必不能易容和伪装一个人。
而这车夫,就很可疑了。
他刚刚一边找车厢内,一边回忆着刚刚的冲突。
因为相遇和逼停都是瞬间发生,他之前没有机会观察,但眼看见了一切。
于是“书屋”记下了一切。
两辆马车相遇的瞬间,季鲤的突然拐弯,意外的让这位车夫展现出了许多破绽。
山路颠簸剧烈,寻常车夫身体会随惯性自然晃动,尤其双腿是重要的支撑和调节点。
可刚刚这车夫,车身侧倾或急刹时,他身体下半部分的晃动幅度近乎为零,唯有腰背以上在剧烈地调整平衡,这极不协调的姿态,说明了他平日对下半身的使用极少。
此外极停的瞬间,他的双手紧攥缰绳,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左侧肩膀和手臂的肌肉隆起绷紧的程度,远远超过右侧, 身体的力通过左臂疯狂压向车辕,竭力对抗山路带来的巨大侧向冲击。
这说明左腿无力甚至缺失后,身体为了稳住重心不得不依赖上半身强韧肌肉进行代偿的习惯。
他刚刚一直坐得笔直,甚至有些过分僵硬。
这份刻意的维持的“平稳”,也成了季鲤的怀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