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钻进七姐的鼻腔,她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泛黄的水渍。那水渍形状像极了小明三岁时画的第一幅画——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站着三个火柴人。
那时候的小明会扑进她怀里,用沾满颜料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喊\"妈妈最好\"。
\"七床,该吃药了。\"护士小张推着药车进来,声音刻意放轻。七姐缓缓转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小张扶她起来时,明显感觉到被子下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把随时会散架的枯枝。
\"今天儿子来吗?\"小张边递水边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七姐的手指在杯子上收紧,关节泛白。\"他忙。\"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尽的苦涩。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拍打着玻璃,像极了二十年前老孙醉酒后砸门的动静。七姐闭上眼睛,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突然被记忆里的画面冲淡。
那年小明刚上小学,她熬夜织完最后一件毛衣,手指被毛线勒出血痕。老孙踹开门时,她正把毛衣叠好放进樟木箱,那是她结婚时唯一的嫁妆。
\"又浪费钱!\"老孙满身酒气地抢过毛衣要往火炉里扔。七姐扑过去抢,被他一巴掌扇得撞在桌角。小明躲在门后哭,她抹掉嘴角的血,挤出笑容说:\"爸爸跟妈妈闹着玩呢。\"
药片卡在喉咙里,七姐剧烈咳嗽起来。小张连忙拍她的背,摸到的全是凸起的脊椎骨。
咳着咳着,七姐突然笑了:\"姑娘,你知道吗?我儿子结婚时穿的西装,是我在纺织厂连续值了半年夜班买的。\"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七姐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那脚步声匆匆经过,消失在护士站方向。她的肩膀垮下来,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稻草。
\"七姐,你得吃点东西。\"小张端来热好的小米粥。七姐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张存折和一件婴儿毛衣。
\"三万六千块,给小明攒的...首付还差得远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件毛衣他穿不下了,本来想留给孙子...\"
病房门突然被撞开,老孙踉踉跄跄地冲进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就知道你藏了私房钱!\"他一把抢过红布包,钞票散落一地。
七姐挣扎着去够,被他推回床上:\"治什么治!早晚要死的人!\"
隔壁床的王阿姨气得直哆嗦:\"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你老婆!\"老孙充耳不闻,蹲在地上捡钱时,一张照片从钱包里掉出来——年轻时的七姐抱着小明站在公园里,三个人都笑得灿烂。
他愣了几秒,突然把照片撕得粉碎:\"假的!都是假的!\"
七姐望着漫天飞舞的碎片,想起小明高考那年。老孙反对儿子上数控技校,是她偷偷卖掉了陪嫁的金镯子。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小明抱着她转圈,说以后要带她去海南看海。现在那海一定很蓝吧?就像小明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身边是穿着时髦的丽丽,从来看不见母亲的身影。
\"血压又升高了!\"小张按响呼叫铃。医生赶来时,七姐正盯着手机屏幕——那是她偷偷存的小明的电话号码,备注还是\"我的宝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终究没按下去。
深夜,七姐被疼痛惊醒。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画出一道惨白的线。她摸索着从抽屉里找出止痛药,却碰到了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引来值班护士,是个面生的姑娘。
\"阿姨,我帮您换床单。\"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突然压低声音:\"刚才有个男的在外面站了好久,好像是您儿子...\"
七姐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苦笑:\"你看错了。\"她太了解小明了,那孩子从小就这样,想给她送伞又怕同学笑话,总是把伞挂在教室后门就逃跑。
清晨查房时,主治医生欲言又止:\"七姐,下次化疗...\"话没说完,七姐就点点头:\"不治了。\"医生叹气:\"其实可以试试水滴筹...\"正说着,手机响了。
七姐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儿子\",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电话。
\"妈,\"小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朵朵学说话了...我们打算给她雇保姆...\"七姐握紧电话,听见自己说:\"妈这里有钱。\"挂断后,她让护士帮忙叫来了律师。
签字时钢笔突然没水了,黑色的墨迹像干涸的血迹。七姐按了手印,把存折和房产证交给律师:\"都给我孙女。\"
律师犹豫着:\"那您以后...\"七姐望向窗外,梧桐树开始落叶了。她想起小时候娘说的话:女人就像树叶子,年轻时长在树上,老了就落到地上,化成泥。
出院那天,雨下得很大。小张红着眼睛帮她收拾行李,发现抽屉最里面藏着一个苹果——表皮坑坑洼洼的,已经干瘪发皱。\"我儿子买的。\"七姐把苹果放进包里,像捧着什么珍宝。
出租车驶离医院时,七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某个窗口,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雨点敲打着车窗,忽然变成记忆中那场倾盆大雨的声音。
那年小明收到技校录取通知书,邮差送来时信封边角都被雨水浸透了。七姐用围裙小心擦干,藏在米缸最底下。
她知道老孙的脾气——三年前小明考上卫校,就是被他当众把通知书撕得粉碎,说\"一个男孩子学这个有屁用\"。
半夜,七姐摸黑撬开樟木箱底层的暗格。陪嫁的银元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微光,这是母亲塞给她的,\"留着救命用\"。
当铺老板眯着眼验成色时,七姐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小明初三模考全市前十那天,她忍不住买了半斤五花肉庆祝。
老孙掀了饭桌,踹断她两根肋骨,骂她\"惯出个小畜生\"。她蜷缩在灶台边时,看见小明从指缝里偷看的眼睛,亮得吓人。
\"活当还是死当?\"当铺老板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七姐摩挲着发亮的银元,突然听见小明在里屋背英语课文的声音。那孩子总把\"future\"念成\"胡扯\",可每错一次就重念十遍。
\"死当。\"七姐把袁大头推过柜台。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她想起婚礼那天,娘给她掖进裤兜里的情形。当票揣进内衣口袋的瞬间,左肋旧伤突然尖锐地疼起来,像是埋了二十年的碎骨茬终于扎进心脏。
回家路上经过学校公告栏,红榜上小明的照片被雨打湿了一角。七姐用袖子去擦,反而晕开了墨迹。照片里孩子的笑脸模糊成一片,就像现在车窗上流淌的雨水。
她下意识去摸了摸口袋,却只触到松弛的皮肤上深深的银痕——比当年骨折留下的淤青还要顽固。
就像小明五岁那年走丢时,她在集市上疯找了两个小时,最后发现孩子一直跟在她身后,只是她没回头。
雨刮器机械地摆动,七姐数着节奏,恍惚间听见小明牙牙学语时的声音:\"妈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