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退休那天,把工厂发的搪瓷缸子擦得锃亮,缸身印着的 “劳动模范” 四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踮着脚把缸子摆到五斗柜顶上,指尖划过冰凉的柜面时,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守了三十年的纺织机停了,车间里的轰鸣声远了,连每天清晨叫醒她的闹钟,都变得多余起来。
这天傍晚,邻居王婶拎着一兜红富士苹果来串门,苹果上还挂着新鲜的果霜。
“他四嫂,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去城西头瞅瞅?” 王婶往炕沿上坐时,裤脚带进来的麦糠簌簌往下掉,“那聚会点新来了个传道的,听说可灵了,前庄老李家孙子犯了哮喘,祷告了半月就好了。”
四嫂起初还摆手,架不住王婶天天来念叨,说信主能保全家平安,还能认识些老姊妹解闷,终于在第三个礼拜天跟着去了。
没过仨月,四嫂脖子上多了串乌木十字架项链,黑沉沉的木头被摩挲得发亮。
早晚两次,她必定搬个小马扎坐在东墙下,对着墙上那张镶在玻璃框里的画像念念有词。画像里的人穿着白袍,眉眼温和,四嫂念到动情处,会伸手轻轻抚摸玻璃,像在触摸谁的脸颊。
厨房案板角落,总压着本翻卷了角的小册子,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被菜汤洇了好几处。
有回炸丸子时油锅起了火,她不慌不忙合掌闭眼,嘴里念着 “阿门求主保佑”,等四哥从院里冲进来提水浇灭时,半锅丸子已焦成了炭球。
四哥原本跟着老伙计们在村口老槐树下下棋,见四嫂整天对着画像嘀嘀咕咕,心里头先就存了气。
那天路过公园,见一群老头老太摆着奇怪的姿势,胳膊腿伸得笔直,说是什么气功,能强身健体包治百病。
领头的白胡子老头当场表演用手掌劈开青砖,四哥看得眼睛发直,第二天一早就揣着二十块钱买了本《气功入门》,成了公园最早到场的学员。
天不亮四哥就爬起来,在院里摆开架势。他穿着件藏蓝色的对襟褂子,胳膊抡得像风车,从 “鹤翔桩” 到 “太极云手”,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嘴里还发出 “嘿哈” 的吆喝,震得窗棂上的蛛网直晃。
家里的晾衣绳上,常年挂着件印着 “气贯长虹” 的绛红色练功服,袖口磨破了边,领口洗得发白,四哥却宝贝得紧,每次洗完都要熨得平平整整。
矛盾是从孙子小远发烧那天炸开的。三岁的小远烧得脸蛋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体温计甩到三十九度八。
四嫂跪在画像前,膝盖下垫着块蓝布头巾,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布条,那是她从聚会点求来的 “圣物”。
“主啊,求你看顾这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砸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四哥蹲在门槛上运气,双手在胸前画着圈,说要发功给孩子退烧。
“你这是胡闹!” 四嫂猛地站起来,头巾滑落在地,“小远是被魔鬼缠上了,得祷告!” 四哥把练功服往肩上一搭,眼睛瞪得像铜铃:“啥魔鬼?这是风寒入体,我练的气功最能驱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四哥挥手时带倒了马扎,四嫂推搡间撞翻了痰盂,温度计 “啪” 地摔在地上,水银珠像碎掉的星星,在砖缝里滚来滚去。
最后还是东邻的二婶子听见动静,硬抱着孩子往卫生院跑,打了两针青霉素,后半夜烧才退下去。
院里的老槐树最先觉察出异样,往年这时候总该有雪白的槐花坠满枝头,今年却只零星挂着几串,像被谁随手丢弃的破棉絮。
风掠过树梢时,带起的不是往昔沙沙的笑语,而是某种尖锐的摩擦声,像是两把生锈的锯子在暗中较劲。
四嫂做祷告的时辰越来越长了。她跪在里屋的圣母像前,烛火把佝偻的背影投在窗纸上,活像株被雷劈过的枯树。
四哥偏在这时把录音机音量拧到最大,\"气贯百会穴\"的吼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惊飞了檐下做窝的燕子。
有只雏鸟摔在石板路上,扑棱着没长齐的翅膀,四嫂的赞美诗正唱到\"哈里路亚\",走调的尾音盖住了微弱的哀鸣。
厨房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四哥故意把肥肉炒得噼啪作响,油星子溅到四嫂珍藏的《圣经》扉页上,烫出几个焦黄的窟窿。
四嫂转身把整罐腌萝卜倒进垃圾桶,玻璃瓶底撞击铁皮的声音,活像谁往深井里扔了块石头。那盆仙人掌开始掉刺了,枯黄的尖刺落在灶台边,像某种古怪的标点符号。
某个梅雨天,四哥的咳声在子夜突然断了。四嫂数到第七次没听见咳嗽时,手指把念珠攥得发烫。
她光脚踩过冰凉的石板地,看见四哥正用练功带勒住胸口,带子上\"武道无极\"四个字被汗水浸得模糊。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他青白的脸上切出许多细小的阴影,像打碎了的瓷碗裂纹。
第二天清晨,四嫂发现院里的石板上凝着褐色的痰痂,旁边散落着几片槐花瓣。她蹲下身想擦,却闻到股铁锈混着中药的腥苦味。
这时四哥在身后突然开口:\"王婶给的膏药...\"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递过来的药包还带着体温。四嫂的指甲在包装纸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最终没接。
雨季来临那天,四哥的录音机在院里淋了雨。四嫂隔着纱窗看他擦拭机器,花白的后脑勺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像秋风中不肯倒下的芦苇。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傍晚,年轻的四哥也是这样弯着腰,在夕阳里给她修陪嫁的收音机,汗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空气里飘着新酿的米酒香。
仙人掌彻底枯死的那周,四嫂破天荒蒸了屉猪油渣包子。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她看见四哥的影子在院门口徘徊,练功服下摆沾着泥点,像群停驻的麻雀。
当第一个包子被放进对方碗里时,瓷勺碰出清脆的叮响,惊飞了正在啄食杨絮的麻雀。
雨后的石板路泛着青光,积水里映出两个佝偻的倒影。四哥弯腰扶起那盆仙人掌,陶盆裂口处露出几根纤细的白根,像愈合不了的伤口里长出的新肉。
四哥原本和睦的一家人,却因为这两个人沉入心魔,而逐渐走向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