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陀螺般连轴转。凌晨三点的酒店锅炉房像个铁皮蒸笼,煤烟混着机油味钻进鼻腔,我弓着背拧开锅炉阀门时,循环水泵的刺耳声像生锈的锯子割着耳膜 —— 这让我想起搜寻那天,船桨刮擦礁石的声响,同样带着绝望的锐度。
掌心的老茧蹭过滚烫的压力表,“滋啦” 冒起白烟,那灼痛感竟让我莫名心安,仿佛身体的苦能稀释心里的涩。
下了夜班跨上二八自行车,车链条 “咯吱咯吱” 的呻吟和我同步喘息。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露水在车把上凝成珠串,我呵出的白气与晨雾交融,车轮碾过青石板的 “咯噔” 声,像极了大哥生前补网时梭子穿过网线的节奏。
路过代销店,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在晨光中折射出暖黄的光,这让我想起女儿攥着硬币踮脚够糖果的模样,喉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
一天夜里,狂风暴雨肆虐,雷声轰鸣。我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门外传来焦急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大嫂,她浑身湿透,焦急地说:“小八,我家彤彤发高烧了,可这雨太大,诊所都关门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二话不说,披上雨衣就冲进雨幕。
雨水砸在雨衣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冰冷的雨水顺着裤腿流进鞋子里,脚底板凉飕飕的。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赶到村头李医生家。
李医生被我从睡梦中叫醒,看到我如此着急,也赶紧起身准备药品。回来的路上,我把药紧紧揣在怀里,生怕被雨水淋湿。
当我把药送到大嫂手里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我摆摆手说:“这都是应该的,快给孩子喂药吧。” 离开大嫂家时,雨还在下,但我心里却暖暖的,仿佛看到了孩子退烧后熟睡的安详模样。
村里的捐款箱很快鼓起来,百元大钞的油墨香混着零钱的汗味。我攥着刚发的工资条,那纸页还带着体温,上面的数字够给妻子交三天的住院费。
但看见大嫂挺直脊背翻出樟木箱底的泛黄账本时,她粗糙的手指抚过褪色字迹,仿佛在抚摸逝去亲人的脸庞,我突然觉得掌心的工资条烫得厉害。
“小八,你哥借你的三千块,我这儿记着账呢。” 她沙哑的声音撞在八仙桌上,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我冲上前按住账本,指甲在纸页划出深痕,那纸张的脆响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大嫂!” 我的声音震落了檐下的蛛网,“这钱就当给彤彤买奶粉,你要再提还钱,就是拿刀子剜我的心!” 泪水砸在账本的数字上,晕开的水渍像极了海面上的涟漪。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可你家媳妇还躺着医院……” 她的眼泪滴在我袖口,那温热的触感让我想起小时候大哥背我过河时,他后颈淌进我衣领的汗珠。
“你这是拿命在帮我们啊!” 这话像锚链坠入深海,在我心底激起巨响。我想起女儿抱着储蓄罐说 “要给妈妈买糖吃” 时,罐子里硬币碰撞的叮当声,此刻在耳边化作滚烫的洪流。
最终那笔钱被包进红布,藏在神龛后面。月光透过窗棂时,红布泛着柔和的光,像块烧不化的烙铁。
大嫂对着大哥遗像喃喃时,烛火在她脸上晃出斑驳的影,那些皱纹里藏着的艰辛,让我想起渔港老墙上的苔藓,在岁月里倔强生长。
“等彤彤考上大学,要让他一家家还。” 她的话语落在烛泪里,凝固成琥珀色的誓言。
侄媳子出院后,我们把她接回大嫂家。让她陪着大嫂度过艰难时刻。每当晚上,两个女人就着昏黄的灯光说话,缝纫机的 “嗒嗒” 声与海浪声应和。
有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大嫂屋里还亮着灯,她正就着煤油灯给彤彤缝棉袄,针穿过布帛的 “嗤啦” 声,让我想起自己在锅炉房扯动传送带的声响,同样带着生活的韧劲。
那天台风过境,我顶着狂风往大嫂家跑,看见她的屋顶被掀起一角。我踩着湿滑的瓦片修补时,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恍惚间又回到搜寻那天的惊涛骇浪。
突然一只手递来安全帽,是大嫂。大嫂的手掌还带着潮气,却把帽子扣得很稳:“他八叔,你戴这个。” 那一刻,风声、雨声、瓦片碰撞声都退成背景,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极了锅炉里水汽升腾的轰鸣。
如今孙子彤彤已能背着书包上学,经过我家时总会喊一声 “爷爷”。那声音像颗小石子,在我心湖漾开涟漪。我常想,善良这东西或许就像锅炉里的火,即便被生活的重压闷得奄奄一息,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能重新燃起温度。
侄媳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来辞行时,正是午后最闷的时候。孩子裹在蓝布襁褓里,小嘴嘬着空奶瓶,发出 “吧嗒吧嗒” 的声响。
侄媳的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说话时嗓子里像堵着棉花:“妈,我带娃回娘家……” 话音未落,眼泪就砸在孩子粉嫩的手背上。
大嫂想伸手抱抱孙子,指尖刚碰到孩子温热的脸颊,侄媳却往后缩了缩,那瞬间的僵硬像根冰锥,刺穿了大嫂最后一点念想。
送他们到村口时,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 “咕噜” 声格外刺耳。大嫂看着马车颠簸着消失在土路尽头,尘土飞扬起来,迷了她的眼。
她抬手去揉,却触到满脸的湿冷,分不清是泪还是海上飘来的雾。路边野蒿的苦香钻进鼻子,让她胃里一阵翻滚 —— 从大哥走后,她就没咽下过一口热饭,喉咙里总卡着块什么,像没嚼烂的鱼刺。
夜里的海风更凶了,“哐当哐当” 撞着窗户纸。大嫂缩在炕上,盖着大哥出海时盖的旧棉被,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海水的咸涩。
她睁着眼望屋顶的椽子,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极了大侄落水前穿的那件白背心。炕头的座钟 “滴答滴答” 走着,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她心上,数着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
第二天她去收拾大哥的渔具房,推开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渔网的朽木味和鱼饵罐里残留的腥气。阳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落在大哥常用的那把木柄鱼刀上。
她拿起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刀身上还留着大哥磨出来的细纹。旁边挂着大侄的小围裙,蓝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浪,是侄媳怀孕时闲着做的。现在围裙空荡荡地晃着,像个没了魂的影子。
走到海边时,潮水刚退,沙滩上散落着破碎的船板,木头碴子上还缠着墨绿色的海藻。大嫂蹲下身,捡起一块带漆的木板,红漆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质,像极了大哥老年斑密布的手背。
海浪 “哗哗” 地拍着岸,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裤脚上,冰凉刺骨。远处有渔船鸣笛,声音悠长而悲凉,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却再也等不回她的大哥和大侄。
如今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灶台上永远温着半锅冷粥,窗台上大哥养的仙人掌旱得打了蔫,大侄的玩具渔网还挂在门后,网眼里落满了灰。
每当黄昏来临,她就搬个板凳坐在门槛上,听着远处港口归船的喧嚣,闻着空气里渐渐浓郁的饭菜香,却再也等不到那两声熟悉的 “妈” 和 “奶奶”。
海风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陪着她守着这个破碎的家,直到黑夜将一切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