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羹巷深处,一片由万年油脂凝结而成的、形似扭曲兽首的巨岩阴影中。
两缕轻烟无声盘旋,凝聚成黑白分明的人影。
白无常谢必安,指尖捻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残留在此地的转轮王金光碎屑。
那碎屑在他苍白指尖如同融化的金箔,迅速消散。
他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九幽水烟镜的虚影,死死锁定着盂山核心那尊旋转的青玉半盂虚影,以及虚影下方,那点深埋土中、散发着微弱玉光的杏核。
“污土生玉…转轮王好手段。”他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以那女娃为引,枯寂为锁,净盂为镇,竟真将这万怨污秽之地,炼成了一座‘刑狱’。还埋下了一颗…‘净种’?”
他目光扫过酸杏儿脖颈后的青玉印,最后落在林木生那枯寂的背影上,“无相画官…枯寂画皮之下,倒真有几分造化之笔的能耐。可惜…”
他长舌轻卷,声音陡然转寒:“此等污秽生净的奇物,放在转轮殿手里,不过是座关押杂碎的牢笼。若入我阎罗殿,置于孽镜台前,以其净光冲刷镜中累世罪业尘垢,或可令孽镜威能再上层楼,照彻九幽更隐秘之恶!此等机缘,岂容错过?”
黑无常范无救抱着膀子,嘴里嚼着一块不知从哪撕下来的、散发着硫磺焦糊味的兽筋,含糊不清地骂道:“呸!又是弯弯绕!那烂泥坑里的破碗山,看着就晦气!还有那小崽子,身上一股子馊味!老七,你要那破碗和烂杏核干啥?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带着火星溅在脚下油脂凝结的岩石上,烧出一个小坑。
谢必安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破碗?烂杏核?范无救,你的眼睛只看得见碗里的馊饭吗?”
他指尖幽光一闪,水烟镜中映出盂山核心那尊青玉半盂虚影,“那是净秽之枢!是能梳理、转化、甚至提纯污秽业力的‘器’!至于那颗杏核…”他目光转向土坑,“…是‘引子’,是‘钥匙’,更是未来可能长成的…‘净玉盂’本身!”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物,阎罗殿志在必得。转轮殿想在此地养蛊?哼,那我们就…帮他们添把火,让这蛊早点成熟,再…摘了它!”他身影化作一缕轻烟,无声消散。
范无救挠了挠头,虽然不太明白,但听到“摘果子”,眼中凶光一闪,咧嘴露出森白獠牙:“嘿嘿,摘果子好!老子最烦等!”他庞大的黑影一晃,也融入黑暗之中。
林木生缓缓转身。
盂山刑狱已立,敕封已毕,此间事了。
枯寂法袍拂动,他迈步向巷外走去,身影在污浊的雾气中显得孤寂而冰冷。
“大人…”一个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依赖的声音响起。
酸杏儿(净秽笔童)小跑着追了上来,小手再次轻轻抓住了他青灰法袍的衣角。
她仰着小脸,脖颈后的青玉半盂印散发着温润的光,映得她脏兮兮的小脸也多了几分生气。
她眼中带着初获身份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对林木生那点本能的亲近与跟随的渴望。她指了指盂山,又指了指自己,小声问:“我…我以后…就住在这里…看着它吗?”
林木生脚步微顿,玉质鬼眼低垂,落在她抓住衣角的小手上。
那手沾满污垢,却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温热。他沉默片刻,枯寂的意念中,那丝因她纯净本能与敕封而生的滞涩感再次泛起。
“净秽笔童。”他声音依旧冰冷淡漠,却清晰地传入酸杏儿耳中,“随侍本官座下,这是转轮王殿下对汝之保护。盂山刑狱乃汝之职所。引浊涤秽,维系污序,此汝之责。”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点明了她的职责所在。
他抬起右手,塑形玉笔在指间无声转动,笔尖玉白光芒温润流转,指向盂山核心那尊青玉半盂虚影:“汝身负玉盂印,与山同息。心念所至,可感山序,可引净光。勤修不辍,玉盂自明。”
这是指引,也是命令。
酸杏儿似懂非懂,但“与山同息”、“勤修不辍”几个字却牢牢记在心里。她用力点了点头,小手松开了衣角,转身面向盂山刑狱,小脸上努力摆出认真的表情,学着林木生之前的样子,对着那旋转的盂影,笨拙地抬起小手,虚虚一引。
嗡!
青玉半盂印微微一亮!一道极其微弱的青白光丝从印记中飘出,没入山体。核心的盂影旋转似乎加快了一丝,净化光晕也明亮了一分。
酸杏儿小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仿佛找到了新奇的玩具。
林木生不再停留,青灰身影融入巷口翻涌的秽气阴影,消失不见。
酸杏儿独自站在污浊的巷底,身后是巍峨冰冷的盂山刑狱,身前是翻涌的秽气迷雾。她摸了摸脖颈后温润的印记,又看了看脚下埋着发光杏核的小土坑,最后望向林木生消失的方向。
小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责任、懵懂与一丝孤独的复杂神色。
她蹲下身,再次轻轻拍了拍埋着杏核的泥土,小声但坚定地说:“盂山爷爷,酸杏儿会好好看着你的…还有你,小杏核,要快点长大…”
盂山刑狱在枯寂雷纹的禁锢与净玉盂影的净化下,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只余下缓慢而规律的“呼吸”。
残羹巷的污秽依旧,但在这座新生的刑狱镇压下,那些游魂的呻吟、泼皮的喧闹、甚至油脂滴落的粘稠声响,都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隔音罩,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那低沉、粘稠的秽气流动声,如同永恒的叹息,在巷中回荡。
酸杏儿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巨石上,背靠着冰冷的山壁。
她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双大眼睛望着埋着杏核的方向,怔怔出神。
脖颈后的青玉半盂印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光晕,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小灯,不仅驱散着周遭的寒意,也似乎在缓慢地、一丝丝地汲取着山体中沉淀的污秽业力,将其转化为温润的暖流,滋养着自身。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颈后的印记,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这感觉让她安心,也让她感到一丝沉甸甸的责任。
她不太明白“净秽笔童”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座山,还有山脚下埋着的那颗会发光的小东西,以后就是她要“看着”的了。
盂山深处,枯寂雷纹如同冰冷的血脉,在黑暗中无声流淌。
核心空洞,青玉半盂虚影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有一缕微不可察的灰暗气息被剥离、净化,化作一丝稀薄却纯净的能量,散入虚空。
而在那虚影正下方,深埋于污秽泥土中的那颗烂杏核,核心处的玉白毫光,在盂影净化之力的滋养下,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地……亮了一分。
这一点微光,如同投入无垠黑暗的星火,渺小,却执着地燃烧着。它是污秽深渊中诞生的纯净,是冰冷刑狱里埋下的生机,是懵懂笔童心中悄然萌发的责任之芽。
盂山有盂,净光初燃。
这幽冥至秽之地的长夜,似乎也因这一点深埋的余烬微光,被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第三十八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