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在呻吟,不,是骨髓在燃烧。
那不是温柔墟焚世雷咒残留的痛楚,而是源自更深层的毁灭。仿佛每一块焦黑的碎骨、每一条萎缩的血管里,都埋着被无尽业火舔舐的火种。
林木生躺在一片冰冷湿滑的泥地上,觉得自己就是一捧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冒着青烟的余烬,哪怕最轻微的风都能将他吹散成飞灰。
意识的深处,温柔墟毁灭的场景如同倒带的残酷默剧:“他娘”—安姑姑的身影在雷光中崩解,脸上最后的神情是解脱与刻入魂髓的怨恨;刑鬼那冰冷的爪子抓走油核的瞬间;无数伥鬼在蓝白电蛇中灰飞烟灭的哀嚎……绝望像冰冷的毒藤,绞缠着他仅存的意志。
“滴答……滴答……”
粘稠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是墨绿色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液体,正从悬浮在他身旁的邪异提灯那暗金混沌色、爬满古老符文的灯壁上缓慢渗出。
这液体似活物般蠕动,汇聚于灯盏底部,再固执地一滴滴坠落。每一滴落下,灯壁上那枚代表《灯仙(残)·血怨墟主·安氏》的烙印便如回应般闪烁一次黯淡的红光,灯焰随之摇曳,在他千疮百孔的躯体周围投下鬼影幢幢。
空气里充斥着陈腐棺木的阴冷、铁锈般的血腥,以及浓烈的泥土腐败气息。
他还“活着”——如果这被一盏邪灯强行捆缚着残躯、悬在生死边缘的状态能算活着的话。
身体内部被彻底掏空了,雷火的狂暴与万鬼的啃噬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废墟。尝试动弹一下手指,枯槁皮肉下指骨的僵直感随即被撕裂般的剧痛淹没。
“呃……”一声破碎的呜咽溢出喉咙,瞬间被黑暗吞噬。
邪异提灯倏然一震。《安氏灯仙》的烙印红芒骤亮!灯焰核心那点深沉的暗金如同沉睡凶兽睁开了瞳仁,爆发出刺目光泽!
嗡——!
狂暴、混乱、远超逃离温柔墟时的空间扭曲力场轰然爆发!林木生只觉自己连同那盏邪灯被无形的巨力死死捆扎,下一瞬,意识便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混沌风暴,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彻底粉碎、拉扯、折叠!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仿佛亿万吨黄泉之水决堤奔流的咆哮,瞬间灌满了林木生刚刚恢复一丝感知的耳膜!不再是焦灼的温柔墟死地,他被狠狠掼在一片冰冷粘滑的淤泥之中。刺骨的阴寒如同亿万冰针,透过近乎坏死的皮肤,扎进每一处焦裂的骨缝,带来冰水浇淋熔铁的剧烈痛楚。
他勉强撑开糊满血痂的眼皮。
一点微弱的、仿佛浸透油污的青碧色光芒,如同溺毙者最后瞥见的水面残阳,穿透厚重的黑暗...
眼前,是一条望不见边际的墨色巨河。
河水并非纯黑,而是混合了绝望的浑浊暗红,如同亿万年的陈腐血液与腐烂枝叶淤积沉淀,在昏沉死寂的天穹下无声奔涌。河面上,浓稠的白雾翻滚升腾,散发着一种甜腻又死寂的腥气,将视线阻隔在对岸那片连绵无际、嶙峋险恶如地狱巨门的黑色岩壁之外。
“哗啦——哗啦——”浑浊的巨浪拍打着脚下的岸滩,溅起的“水花”带着刺鼻的腥气。
他发现自己瘫在一片深紫色的河滩上,泥土冰冷粘腻,混杂着惨白的骨屑和枯黑的苔藓。身后,是低矮连绵的丘壑,怪石狰狞如兽骨嶙峋,死气沉沉。而天地尽头,悬着一轮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猩红血月,色泽粘稠如凝滞的血液,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将整条冥河浸染得更加邪异。
月光倾泻而下,给这片死地覆上一层凄厉诡异的暗红薄纱。
“呜呜……呜呜呜……”
悲戚哀绝的哭声毫无征兆地从上游的浓雾中飘来。那哭声并非一人,而是千百种绝望的集合——妇人夜哭、婴孩索命、老者临终哀鸣……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带着穿透魂魄的悲恸力量,让林木生濒临崩溃的神魂也跟着剧烈震颤。
“冥河怨曲……”
林木生脑中闪过模糊的认知,亡魂沉沦之地永恒的哀歌。
紧接着,一阵与此地无边悲恸格格不入的、极度诡异的乐声与喧嚣从下游传来!
是唢呐!
音调尖利亢奋,吹奏的却是《哭坟》、《回煞》这等送葬的悲凉曲调!唢呐声中夹杂着单调沉闷的鼓点、瘆人的铜锣响,以及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在机械地重复着吉祥话:
“新娘上轿,白头到老……”
“嫁娶吉利,诸邪退避……”
“新人新家,早生贵子……”
吉祥的祝词,在这血月冥河之畔,被变调的丧乐伴奏着,由那些空洞麻木的声音念出,只剩下令人脊背结冰的刺骨讽刺!
“送……送阴亲?”林木生干裂的嘴唇微动,残存的记忆让他瞬间明白——这是一场在冥河边举行的冥婚!而且观其阵势,绝非简单的配阴婚,更像是以邪制邪的镇煞大祭!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下游声源。
猩红的血月之下,一支诡异到极致、让人头皮发麻的队伍正沿着墨色的冥河河岸缓缓前行。
队伍最前,是四个身着破烂纸衣的小童。脸上涂着惨白的铅粉,两颊却被抹上了两团不祥的猩红胭脂,双目空洞无神。它们僵硬地举着褪色的惨白灯笼(分明是白事所用!),里面燃烧着幽幽的绿荧鬼火,在血月下将它们的影子拉扯得宛如扭曲的鬼魅。
紧随其后,是八个精壮的汉子,同样穿着红白混杂的破旧布衣(象征喜事白办),肌肉虬结的身躯却僵硬如被牵线的傀儡。他们肩头扛着一顶通体朱红、样式古老的大花轿!
那花轿的红漆,似凝固了无数岁月的陈血,红得发黑、发沉,透着一股子浓重的铁锈腥味。
轿帘紧闭,金线绣着的“囍”字与交颈鸳鸯图案杂乱扭曲,鸳鸯的眼睛是两颗死气沉沉的黑色曜石。轿子的四个角,各自悬挂着一串用细小指骨串成的风铃,随着轿身晃动,发出“咔哒、咔哒”令人牙酸的脆响。轿顶之上,镶嵌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阴沉木,木纹扭曲狰狞如鬼脸,正贪婪地吮吸着血月的光华与冥河散逸的浓郁死气。
八个汉子脚步沉重异常,每一步踏在紫色泥滩上,那泥土便像腐烂的血肉般“噗嗤”作响,渗出暗红色的浑浊汁液,留下一个个散发着腥臭的湿脚印。
花轿两侧,是吹打喧嚣的队伍——两个只有半截残躯飘在空中的无腿老者,鼓着腮帮子吹着滴血的唢呐(铜碗口残留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
一个胸腔大开、惨白肋骨暴露在外的骷髅,用指骨“嘭嘭”敲打着由人皮蒙成的鼓,鼓面随着敲击深深凹陷,仿佛下方包裹着活物在挣扎;
还有一群面目模糊、浑身湿漉漉淌着墨绿河水、如同刚从河里爬出的“人”,它们肿胀发白的身体挂着水草和淤泥,动作整齐划一地拍着手,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复读机般念诵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祝福”。
队伍的核心,一名身着褪色猩红蟒袍、头戴帽翅残缺的乌纱帽、面色青紫獠牙外露的枯瘦老者,骑在一匹纸扎的白马之上。马眼是两团跳跃的幽绿鬼火。老者枯爪般的双手捧着一个敞开的红布包裹,里面赫然盛放着一颗风干发黑、眼窝空洞的人头,以及一堆无法辨识的白骨!那头颅的额骨上,隐隐刻着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符咒!
这绝非迎亲!这是一场不折不扣、将恐怖与荒诞演绎到极致的冥婚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