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科技展览会的热闹,一直持续到黄昏。
沈知微回到县税务局宿舍的时候,心里还回荡着那些农民朴实而又兴奋的赞叹声,眼前也总是浮现出江彻站在展台前,自信从容的身影。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江彻的认知,似乎总是在被不断地刷新,不断地推翻,然后重塑。
从最初那个有些投机取巧的“倒爷”,到后来眼光独到的商人,再到格局宏大的实业家。
这个男人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已经变得无比立体,也无比……耀眼。
第二天一早,沈知微带着这份被展览会点燃的好心情,走进了税务局的大楼。
然而,她刚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水杯,办公室主任就走了过来,表情严肃。
“小沈,刘局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刘局长是局里的一把手,平时很少直接找她们这些基层干部。
她走进局长办公室,发现里面不止刘局长一个人。
分管稽查的王副局长,还有监察科的两个同事,都坐在沙发上,表情凝重,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小沈来了,坐。”刘局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知微心里那点不安,瞬间放大。
“刘局,王局,你们找我?”
王副局长,一个眼角下垂,看起来总是一副没睡醒样子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地开了口。
“沈知微同志,最近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反映你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企业贿赂。今天请你过来,就是想跟你核实一下这个情况。”
“贿赂?”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闷锤,砸在了沈知微的脑袋上,让她当场就懵了。
她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恪守原则。别说收受贿赂,就是企业送的一包茶叶,她都从来没收过。
“王局,这绝对是诬陷!我从来没有收过任何人的钱物!”沈知微立刻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王副局长抬了抬眼皮,语气依旧平淡:“是不是诬陷,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我们也是按章程办事。”
“前段时间,你是不是负责过‘红星机械厂’的税务核查工作?”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来了。
上个月,她确实负责过红星机械厂的年度税务核查。那是一家老牌的县属企业,效益一直不好不坏。
但在核查账目的时候,她发现对方的账目有问题,存在明显的偷漏税行为,涉及金额还不小。
她当时顶住了厂长送来的各种“土特产”和暗示,坚持原则,将问题如实上报。
为此,那个厂长还当着几个同事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通人情”“一根筋”。
“我确实负责过。”沈知微定了定神,“而且我发现他们存在严重的偷漏税问题,相关的报告,我已经提交给了稽查科。”
王副局长没有接她的话,反而从旁边的一个档案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女士手表。在1982年,这绝对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
“这个,你认识吗?”
沈知微看着那块手表,彻底愣住了。
她当然不认识。
“这……这不是我的东西。”
王副局长冷笑了一声,又拿出一份材料。
“这是举报人提供的照片。这块手表,是从你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的。你办公桌的钥匙,应该只有你自己有吧?”
“而且,举报人还说,红星机械厂的李厂长,前天下午,鬼鬼祟祟地去过你的办公室。有人看到他走的时候,表情很轻松,说事情‘办妥了’。”
“沈知微同志,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这是一个局。
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天衣无缝的局。
她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抽屉是她的,钥匙也确实只有她有。至于李厂长,她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有些沙哑,眼眶也红了。
刘局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最后,他敲了敲桌子,做出了决定。
“沈知微同志,从现在开始,你暂停一切工作,配合组织调查。”
“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不准离开平江县,并且要随时保持联系。”
走出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沈知微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走廊里,那些平日里和她有说有笑的同事,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避开她,眼神里充满了异样。
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她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就说她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怎么升得那么快,原来是……”
“啧啧,看着挺清纯的,没想到啊。”
“得罪了王副局长还想有好日子过?太天真了。”
那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心里。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沈知微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坚持原则,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感到委屈,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惧。
她知道,单凭她自己,根本无法挣脱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
……
江氏实业,董事长办公室。
钱斌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江总,出事了。”
他把刚刚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跟江彻说了一遍。
江彻原本正在看一份“开拓者”农机的销售报表,听到“沈知微”和“受贿”这几个字时,他手里的笔,当场就停住了。
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在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钱斌跟了江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如此冰冷的神情。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可怕的,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红星机械厂,李德海。税务局,王副局长。”
江彻的嘴里,轻轻念出了两个名字。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来了,这个红星机械厂,在两年后,就会因为经营不善和巨额债务,被一家港商低价收购,然后迅速转手,土地被用来开发了房地产。
而那个王副局长,就是这次收购背后,一个重要的牵线人。
原来如此。
沈知微的“一根筋”,挡了别人的财路。
所以,她必须被搬开。
“江总,沈干部人品我们都清楚,她肯定是被冤枉的!这帮人太不是东西了!”钱斌气得直拍大腿,“我们得想个办法帮帮她啊!”
江彻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远处税务局大楼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
帮?
当然要帮。
但不是帮她洗清冤屈那么简单。
他要让那些敢动他的人,付出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方律师吗?我是江彻。”
电话那头,传来海州金牌律师方正恭敬的声音:“江总,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查一个叫李德海的人,红星机械厂的厂长。我要他从成立工厂开始,所有的经营记录,资金流水,以及个人资产状况。越详细越好。”
“另外,平江县税务局,一个姓王的副局长,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也给我查个底掉。”
“给你们三天时间。钱不是问题。”
江彻的指令,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挂了电话,他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来自省城,是一个他通过农业项目,结识的一位省纪委领导的秘书。
“喂,是孙秘书吗?我是平江的江彻啊。”江彻的语气,变得热情而又熟络。
“哎呀,江总!稀客啊!领导前几天还念叨你呢,说你那个黄土岭项目搞得好,是真正的为民办实事!”
“孙秘书你过奖了,都是领导们指导有方。”江彻客气了几句,话锋一转。
“是这样,孙秘书。我最近听说我们平江县出了一件怪事。我们县税务局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干部,因为查处了一家企业的偷税漏税问题,反倒被人诬告陷害,现在停职调查了。”
“我就是个商人,不懂你们体制内的事情。但我总觉得,要是让这种正直敢言的干部寒了心,以后谁还敢为国家守好钱袋子呢?”
“我也是担心我们平江的营商环境,怕被一些害群之马给搞坏了。所以想跟您这儿,稍微反映一下。”
江彻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说任何过激的话。
他只是像一个关心地方发展的普通商人一样,陈述了一个“现象”,表达了一点“担忧”。
但电话那头的孙秘书,却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能让江彻亲自打电话来说情的人,事情一定不简单。
能让江彻如此重视的人,那更是……非同一般。
“我明白了,江总。”孙秘书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您放心,您反映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我会立刻向领导汇报。我们绝不允许这种打击报复,破坏营商环境的事情发生!”
做完这一切,江彻挂断电话,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钱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本以为江总会直接找人去跟税务局对峙,或者找关系把沈干部“捞”出来。
可他没想到,江总压根就没打算在平江这个小池塘里折腾。
他直接从省城,从更高的地方,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张针对李德海和王副局长的无形大网,已经悄然撒下。
……
接下来的两天,对于沈知微来说,是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
她被叫去谈话了三次。
每一次,都是王副局长和监察科的人,对她进行轮番的“思想教育”和疲劳审讯。
他们的话术很高明,总是在不经意间,把她往“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的方向引导。
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人跟她说话。食堂里,她端着饭盘,周围的人会自动空出一片。
她就像一个孤岛,被整个世界抛弃。
这天下午,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宿舍的门。
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邮递员的制服。
“沈知微同志吗?有你一个包裹。”
沈知微接过那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牛皮纸包裹,满心困惑。
她关上门,拆开包裹。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几张报纸的复印件,和一张小纸条。
报纸是去年的《海州经济报》,上面有一篇不起眼的报道,关于一家港商公司在海州成立办事处的新闻。
而另一份,则是今年红星机械厂的一份内部财务简报,上面有几个数字,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她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
“查账,查人。”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港商公司?红星机械厂的账目?
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她盯着那几个被圈出来的数字,那是红星机械厂今年的设备采购款,金额高达十几万。
对于一个濒临亏损的厂子来说,这笔开支,极不正常!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她的脑海。
虚假采购,转移资产!
而那家港商公司……
她忽然想起来,王副局长的儿子,好像就在海州的一家港资公司上班!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这不是简单的偷税漏税,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侵吞国有资产的阴谋!
而她,只是他们清除计划中,一颗碍事的棋子!
是谁?
究竟是谁,在暗中给她指点迷津?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江彻的脸。
除了他,她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能力,能如此精准地,找到问题的七寸。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冷和恐惧。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二天上午,当王副局长再次对她进行“审问”时,沈知微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着辩解“我没有”的无助女孩。
她将那份财务简报的复印件,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王局,在我洗清自己的嫌疑之前,我以一个税务干部的名义,实名举报红星机械厂厂长李德海,涉嫌巨额国有资产流失!”
“我要求局里,立刻成立专案组,封存红星机械厂的所有账目,并对这笔高达十几万的设备采购款,进行彻查!”
“另外,我怀疑,局里有领导干部,牵涉其中,充当保护伞!我请求上级纪检部门,介入调查!”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掷地有声!
整个办公室,瞬间一片死寂。
王副局长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他眼中的“软柿子”,竟然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甚至敢当众叫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自身难保,还想诬陷别人?”
“是不是诬陷,查一查账,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县纪委的书记。
而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陌生面孔。其中一人,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我们是省税务稽查总队的。”
“我们接到省纪委转来的线索,协同调查平江县税务局内部,以及红星机械厂的相关问题。”
“王建国同志,李德海同志,现在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轰——”
王副局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雷。
省里的人?还是纪委和稽查总队联合办案?
他看着那些神情冰冷的调查人员,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在地上。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队人马,已经直接开进了红星机械厂,查封了财务室。
当天下午,结果就出来了。
铁证如山。
王建同伙同李德海,利用虚假采购合同,将红星机械厂十几万的国有资产,转移到了他儿子任职的那家港商皮包公司账下。
而那块栽赃沈知微的手表,正是李德海买来,让王建国利用职权,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她抽屉里的。
真相大白。
整个平江县,都为之震动。
王建国和李德海,被当场双规。
税务局里那些曾经跟着王建国,对沈知微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纷纷主动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县里就下发了红头文件。
沈知微不仅洗清了所有冤屈,恢复了名誉,还因为在关键时刻,不畏强权,勇于揭发检举,受到了通报表扬。
风暴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沈知微坐在自己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阳光。
同事们对她的态度,又恢复了往昔,甚至比以前更加热情和尊敬。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拿出那个牛皮纸袋,看着纸条上那四个字,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激。
她虽然不知道江彻具体做了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如果没有他,自己现在可能已经被开除公职,甚至身陷囹圄。
这个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以一种她无法想象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这份恩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的朋友关系。
那份早已深埋的钦佩,此刻,悄然发酵,变成了一种更温暖,更柔软,也更坚定的情感。
是依赖,是信任,是……一种怦然心动。
……
江氏实业总部。
江彻听完钱斌眉飞色舞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沈干部……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钱斌笑道,“现在全局上下,谁不把她当英雄看!我听说,局里已经准备提拔她当稽查科的副科长了!”
江彻点了点头,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再次投向了远处。
守护她的决心,在他的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或许,是时候了。
是时候,该让这个总是默默注视着他的姑娘知道,他的目光,也一直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