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素负手站在窗前,今日天气阴沉,青石小径上已然泛起一层潮湿,入夜应该有大雨,地处僻静的茶楼少人经过。
他的脸色和这天气并无两样,而且又多了一点憔悴之色,看来宰辅这几日过得难免操心费神。
站在他身后的徐斡的脖子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细麻布,隐约能看到细细的红色伤口,他拱手道:“相爷,您赏赐的太过贵重,在下实不敢收......”
林致素抬手示意不必再说,沉稳的背影显示着不容辩驳的威仪。
他缓缓开口道:“你刚刚说,恰好碰到了瑞雪?”
“是,我那日休沐,想回家探望哥哥,在街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瑞雪,便问她发生了什么,瑞雪说她被人打晕和车夫一起关在了马车里,醒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小姐了。我便随她去检查了马车,后来顺着车辙一路寻找,听到了林小姐的呼喊。”
“嗯,瑞雪倒是和你说的一样。”
林致素转过身回到桌前落座,示意徐斡也可以坐下:“你可看清那人的样子?或者说那人可有明显的特征?”
徐斡轻轻摇摇头:“身手极好,我能逃过一劫已是幸事,未能扯下那人的蒙面黑巾。”
“是男是女?”
只犹豫了须臾,答道:“应该是女的。”
“你觉得可是熟稔之人?”
“呃,什么?”
林致素的双手交握在桌上,眼神陡然凝肃,一字一字问道:“可是裴三?”
他攫住徐斡的眼神不容他有丝毫闪躲或者逃避,徐斡眼睛瞪得溜圆:“裴三?您是说裴三小姐?”他不禁哑然失笑,“卑职差点以为听错了,相爷为何想起这个人?”
林致素表情没有变化:“是芸和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本相就是裴三,她说的非常确定,而且在昏睡中也喊过好几次裴三,我一直觉得她是因为和裴三有梁子才老是针对她,但每一次意外或者有奇怪的事发生时,芸和总是斩钉截铁的指认裴墀,”他叹了口气,“我在反思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女儿一次,或许她真的没有乱说。”
“林小姐可清楚看到了裴三小姐的脸?”
“唉,并没有,但她非常肯定就是裴三。”
徐斡松了口气的神情赶紧中途切换成十分惋惜:“啧啧,可惜了,如果林小姐看到她的脸就好了。”
林致素眼神如鹰隼:“徐校尉可觉得她有什么不同于常人之处?我女儿时常会说裴家这个老三......诡异。”
徐斡挠挠头:“这人呀,性情相爷也看到了,确实诡异得很,冰冷刻薄,不通情理,林小姐说的没错。但说她有那般好身手就有点荒唐,哪有管家千金去练武的,再者,相爷您看她单薄瘦弱哪像一个宗门高手,况且心识不全之人很难在武学上所造诣,毕竟.....毕竟傻了吧唧的脑子不够用。”
林相默默啜着热茶,神色放松了一些,似乎觉得徐斡所言和自己的一些想法有共通之处。
良久,林相再度开口:“抚宁侯的事你想必听说过一些吧?”不等徐斡回答他继续说,“裴家老太爷虽然出身寒微但跟随先帝功勋卓着,封鲁国公,但到了裴大人这里却自请降爵,陛下认为他有意疏远,又加之裴大人性情耿直,所以这些年并却不讨圣上欢心。”
徐斡不知林相何意,便默默听着。
“但不管君臣是否有芥蒂,裴大人都无疑是一个忠臣良才,否则圣上此次不会指派他前去郾州监管新政,但此行凶险难料,这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本相担心,永都会有人对裴家不利以此来挟制远在郾州的抚宁侯......”
徐斡当然明白郾州的凶险,那绿锦的弟弟就是个法外狂徒:“相爷的意思是......?”
“本相希望你能多去接触一下裴墀,一方面是了解一下她病情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主要是保护裴家免遭不测。”
他轻轻叩叩茶杯:“裴墀如果心识之病确实很严重,那就很有可能会遭人利用。”
宰相的担忧和护佑显而易见,但徐斡还是迟疑道:“常去接触裴三小姐的话,王爷那边我如何交待?”
“这你不必担心,郾王那边我自会帮你交待,了解裴墀和保护裴家都是扳倒郾王的一部分,不能让他的为所欲为有可乘之机。”
“是,相爷,卑职明白了!”
这次换做徐斡站在窗口,看着林相的软轿慢慢消失在氤氲的雨雾中,刚刚少年率真崇慕的表情此刻却像忽然年长了几岁一样,显得凝重明睿----林相也对三小姐的底细起了疑心,他也想搞清楚裴三身上有什么秘密。
不过他另外的顾虑也有道理,不排除王府里应外合挟制裴大人。正好,借此可以光明正大的查一查这个三小姐,如果林相真要对她有什么教训也能提醒一下。
少年忽然脑中一阵轰鸣:不对啊,你不仅刚刚在林相面前满嘴胡说没揭发他,现在还想着要提醒她?你不是要找到当年害哥哥的凶手吗?她差点给你抹了脖子,你是痴呆了吗?你是当二狗子上瘾了吗?
他赧然的摸了摸挺拓的鼻梁,然后狠狠地拍拍自己的面颊------醒醒,这里前几日还有个鞋印呢!!
软轿上下有节奏的轻轻晃着,再次被女儿搞得焦头烂额的林致素在这颠簸中疲累的闭上双眼-----瑞雪快被他打死方才说了实话,小姐居然私下去见了郾王那个宠妾,两人意欲合谋对裴家不利以帮助远在郾州的绿锦胞弟对付裴允信。
“简直愚不可及!你以为裴允信是你们两个幼稚的蠢货能算计的吗?那是身为一介文臣却能调动禁军决定皇位的人物。哈哈哈......”他被女儿的荒谬和自信气到简直笑出眼泪。
“芸和,裴允信高大敦实慈眉善目就让你以为他是猪猡??呵呵,他是阎罗!我且不说你们的想法肤浅可笑,单你堂堂宰相千金和歌伎侍妾混在一处就已是辱没家门,那真怪不得裴三要绑架你,愚蠢!自作自受!”
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日得知真相的场景,他不顾母女的哭喊,差点杖杀了瑞雪和车夫,直到女儿跪下求他。
但直到那时 ,她仍信誓旦旦的指证裴三的诡异,甚至说:“爹爹 ,你即便连我一起打死,我也不会改口,那裴三就是个妖邪怪物!”
轻烟飘出,缭绕炉体,博山炉群山朦胧,众兽浮动,仿佛真的如同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高公公捧着龙足轻轻擦拭着:“皇上,太医说您每晚用这药包泡泡脚可缓解疼痛。”
雍帝的目光远在寝宫门外,细雨让夜色更为浓稠:“抚宁侯该到郾州了吧?”
“回陛下,此次卫队众多,怕没有那么快,约莫着最迟后日肯定能到了。”
“你可知朕为何单单挑侯爷去郾州监管新政?”
“老奴猜啊,大概是因为王爷唯独不敢擅动抚宁侯,换了其他人一准儿挨欺负。”高公公心知肚明但说出来却是一副连猜带蒙的样子。
“呵,猜对了一半吧。”
“哎唷,单这一半老奴就已经绞尽脑汁了,陛下,可要宣哪位娘娘侍寝?”
“不用,不必。”他完全没这个意思和心情。
高公公应着,蹑手蹑脚的放下帷帐,盘腿坐在龙榻旁边的地砖上守夜,良久之后帷帐内传来雍帝并不通畅的呼吸以及轻轻地闷哼。
高公公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皇上的毒这两年越发厉害了。
周夜白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头细汗大口喘着气,胸口一阵闷痛。又梦魇了,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脸颊,刚刚在梦里灼热猛烈的大火扑面而来,脸上的皮肉就像化掉的泥塑掉了下来......
他缓了口气,下床,倒了杯水,感觉她走了好久了,却连只字片语都不曾捎回来,虽然知道她自小便是这样的性情,但连一个字也没有不免让他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他走到窗口,今夜永都也下着雨吗?要立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