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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窑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油砂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铁腥与焦肉的刺鼻气味。城南箭楼下的炼狱火海虽已熄灭,但敌营的混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叶承云沾满油污的左袖此刻已洗不出槐花蜜香,只剩下洗刷不去的焦油味,他捧着几块匆忙拓印的麻布片,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布片上,用简陋炭条临摹的油渍图案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狰狞的狼头徽记,旁边是几行同样被油污印下的潦草字迹——敌营某精锐营队五日内轮值时辰与换防口令!

“世子爷!成了!您看这……”叶承云的声音带着嘶哑的亢奋,将拓片铺在临时充当桌案的破门板上,手指用力点着那狼头徽记,“‘贪狼营’!这是敌酋亲卫!还有这口令,‘惊蛰’对‘芒种’!全在这儿了!”他腰间的紫檀算盘第三指无意识地翘着,算珠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碰撞。这份意外获取的情报,价值远超焚毁的那几架攻城器械。

白宸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拓片上的信息。竹青色的袍袖下,他右手的指节因在废窑中紧握粗糙工具而微微泛白,掌心那道由盐水车压痕显化的暗渠图纹路越发深刻,此刻却无暇顾及。敌军核心的轮值表暴露,如同在铁桶般的防御上撬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机不可失!

“阿蛮!”白宸沉声喝道。

“在!”赤膊上刺满经文的青年应声上前,右耳缺角处的旧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你带几个手脚最利索的兄弟,趁夜摸出城,按这图上的时辰和口令,给我盯死贪狼营的动向!特别是粮草辎重和主将大帐的位置!我要最细的线报!”白宸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阿蛮用力点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立刻转身去召集人手。

“叶承云,”白宸转向账房先生,“联络城内所有能弄到牛皮、牛筋的铺子,还有铁匠铺!不惜代价,有多少收多少!再寻上好的柘木、桑木,要老料、硬料!”他的手指重重敲在门板上,“我们缺箭!缺强弓!更缺能射穿铁甲的强弓!”

箭!这是悬在孤城头顶最致命的利刃。城头守军箭囊已空了大半,粗制滥造的竹箭射在敌军的铁甲上如同挠痒。昨夜焚毁敌军器械的狂喜迅速冷却,现实的冰冷与匮乏如同冰水浇头。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临时充作工坊的后院喧嚣震天。铁匠炉日夜不熄,通红的炉火映照着汉子们汗流浃背的脸膛,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皮革味、滚烫的铁腥气,还有新伐木料的青涩气息。然而,进展却如同陷入泥潭。

“世子爷,不成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弓匠捧着一把刚刚绷上弓弦的柘木长弓,满脸愁苦,“您要的力道是够了,射程也远,可这弦……顶不住啊!”他双手用力一拉,只听“嘣”的一声脆响,那根用数股上好牛筋精心鞣制、缠绕的弓弦竟从中崩断!坚韧的牛筋纤维像失去生命的蛇,软塌塌地垂落下来。

旁边堆积如小山的,正是这几日试验失败的残骸——崩断的弓弦、震裂的弓胎,甚至是被巨大拉力扯变形的铁质弓弰。叶承云站在一堆报废的材料旁,左手习惯性地拨弄着算盘,眉头拧成了疙瘩:“世子爷,城内能找到的牛筋、牛背长筋几乎都在这儿了。剩下的都是些边角料,韧劲不够。上好的鱼胶也断了货,熬出来的胶粘合力太差,弦股缠不紧,一拉就散架……”他袖口的槐花蜜香早被汗味和铁锈味彻底掩盖,只剩下深深的焦虑。

白宸沉默地拿起一根崩断的弓弦,断口处纤维松散,如同被巨力撕扯的麻绳。他指尖捻着粗糙的断茬,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现代材料学里那些高强度合成纤维的概念在脑中翻腾,却无法在这个时空落地生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强韧的弦材,再好的弓胎也只是一根烧火棍。

他烦躁地踱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工坊角落。那里,萧明凰正静静地站着,一袭雪白的狐裘在弥漫着烟尘与汗臭的工坊里,纯净得如同误入凡尘的月光。她看着匠人们一次次失败的尝试,看着堆积的残骸,看着白宸紧锁的眉头和掌心那道愈发清晰的暗渠纹路,美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弄着狐裘领口一根垂落的、细如发丝的金线。

那金线在炉火的映照下,流淌着内敛而坚韧的光泽,仿佛蕴含着奇异的力量。

“或许……并非无解。”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工坊的嘈杂,如同碎玉投盘。崔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后院,玄色的襦裙边缘沾了些许木屑。她并未看那些报废的弓胎,而是径直走到那堆断裂的牛筋弦旁,拿起几段断弦仔细查看断口和纤维纹理。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随着她视线的移动,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角度。“牛筋虽韧,单股承力有其极限。多股缠绕,若绞合不得法,力道不均,则强处愈强,弱处愈弱,崩断是必然。”她声音平静,如同在剖析一件精密的机关,“需寻一股能贯穿始终、承力均匀的‘筋’,作为绞合之‘骨’。”

她的话如同一点火星,骤然点亮了白宸混乱的思绪。贯穿始终的“筋”?均匀承力的“骨”?他的目光猛地再次投向角落那抹雪白——萧明凰狐裘上那流转着坚韧光泽的金线!

“金线……”白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明凰。

工坊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价值连城的雪狐裘上。炉火跳跃的光芒映在萧明凰绝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她捻着金线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那抹惯常的、媚骨天成的浅笑缓缓绽开,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艳丽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世子好眼力。”她的声音依旧柔媚,尾音却像淬了冰的针,“妾身这身旧裘,倒还有些用处。”她说着,染着丹蔻的手指优雅地探向领口,指尖拈住了那根捻弄许久的金线,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猛地向外一扯!

“嘶啦——!”

一声清脆而令人心悸的裂帛声骤然响起!一根细长、坚韧、闪烁着纯正金芒的丝线被她生生从狐裘上扯断!

就在金线断裂的刹那,萧明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一丝血色,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跳跃的错觉。她耳后那粒小小的红痣,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殷红。没人注意到,城西某处深巷阴影里,一个如同石雕般潜伏的黑影猛地一颤,随即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白宸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知道这狐裘金线的意义——每一根线,都系着一名西秦死士的性命!这轻描淡写的一扯,便是决绝的割舍!

萧明凰却浑若无事,将手中那根犹带体温的金线轻轻放在旁边沾满油污的木案上,指尖拂过耳后红痣,笑容无懈可击:“一根破线而已,世子若能派上用场,是它的造化。”

“一根不够。”白宸的声音低沉,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她,“我需要很多。足够绞成能承载千钧之力的弓弦!”他必须拿到足够数量的金线,这可能是孤城唯一的希望!

萧明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底深处那抹冰寒的决绝却更加清晰。她环视着工坊内一张张疲惫而焦虑的脸,目光扫过崔璃沉静的眸子,掠过燕无霜紧抿的唇线,最后定格在白宸那双深藏锋锐、此刻却写满迫切的眼瞳上。

“呵……”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逸出红唇。她猛地抬手,双手抓住狐裘两侧华丽的襟口,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皮毛之中!

“你要多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然,“便拿多少去!”

话音未落,她双臂灌注全力,狠狠向外一分!

“嗤啦——!!!!”

比之前响亮十倍、百倍的撕裂声,如同布帛裹挟着灵魂被硬生生扯碎,凄厉地响彻整个工坊!那件象征着西秦皇室最后荣光、价值连城的雪白狐裘,从华丽的襟口开始,被一双纤纤玉手,硬生生撕裂开来!大片的雪白皮毛向两侧翻卷,露出内里细密的针脚和……无数根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坚韧无比的金线!

这些金线并非简单地缝缀,而是如同人体的经脉般,以一种极其繁复精密的脉络结构编织在裘皮的内衬里,构成了狐裘真正的骨架!此刻,它们暴露在昏暗的炉火光线下,根根挺直,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金色光泽,散发出一种古老而坚韧的气息。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而壮美的一幕震住了。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叶承云忘了拨动算盘,老弓匠张大了嘴。崔璃左耳的青铜齿轮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瞬间停止了转动,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暴露的金线脉络,仿佛看到了某种失传的机关图谱。燕无霜抱着臂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赤红胡服下的肌肉绷紧,眼神复杂地看着萧明凰——这个女人的狠,对自己更甚于对敌人!

萧明凰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撕裂的巨大反作用力震得她双臂发麻,指甲因过度用力而翻卷,渗出丝丝鲜红的血珠,染红了指尖的丹蔻,更沾染在翻卷的雪白裘毛上,如同雪地落梅,刺目惊心。她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猛地将撕裂开大半、沉重无比的狐裘甩在满是木屑油污的地上!

雪白的裘毛沾染了尘土,瞬间变得灰败。唯有那些暴露的金线,依旧倔强地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拿去!”她的声音带着撕裂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绞成弓弦!绞成能射穿铁甲、绞碎敌胆的弦!”她说完,看也不看地上那件凝聚着无数秘密与牺牲的残裘,裹紧了身上仅剩的素色内袍,挺直脊背,转身走向后院深处,雪白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孤绝,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白宸俯身,手指拂过地上那些暴露的金线。冰冷、坚韧,蕴含着远超寻常丝线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断其中几根,递给旁边仍处于震撼中的老弓匠:“试试!三股金线为骨,外缠九股最韧的牛背长筋,用熬化的鱼胶反复浸透、阴干、绞紧!要快!”

老弓匠如梦初醒,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几根金线,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立刻召集人手,按照白宸的吩咐,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尝试。

炉火熊熊,汗水滴落。金线与牛筋在匠人们手中缠绕、浸胶、绞合……时间在紧张的期待中缓慢流逝。

终于,一根全新的弓弦诞生了。它比寻常弓弦粗壮一圈,呈现出一种金线与牛筋交织的暗金色泽,触手温凉而坚韧,隐隐透着力量感。

“上弓!”白宸亲自拿起一把新制的柘木硬弓。

老弓匠屏住呼吸,用尽平生所学,小心翼翼地将这根特殊的弓弦装上弓胎,两端卡入铁质弓弰的深槽。

白宸深吸一口气,左脚前踏,右手三指扣住弓弦。他腰间的九连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开弓!

强大的阻力从弓臂和弓弦上传来,远超以往!他臂膀肌肉贲张,额角青筋微现,竹青色的袍袖被绷紧。弓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拉成一个惊心动魄的满月!

吱嘎——!

令人牙酸的形变声响起,弓胎在巨大的张力下弯曲到了极限,但那根暗金色的弓弦,却依旧紧绷如初,没有丝毫崩断的迹象!它完美地承载了这恐怖的力量!

白宸眼中精光暴涨!他猛地松手!

“嘣——!”

一声低沉浑厚、如同虎啸龙吟般的弓弦震鸣响彻工坊!箭矢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虚影,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狠狠钉入五十步外用来测试的、包着三层铁皮的厚木桩!

噗嗤!

箭头竟穿透了外层铁皮,深深没入木心!尾羽兀自剧烈颤抖!

“成了!神弦!这是神弦啊!”老弓匠激动得老泪纵横,噗通跪倒在地。工坊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然而,就在众人为这神异弓弦狂喜之时,一直沉默地蹲在角落清理断裂牛筋的钟离,那断了一指的右手,却无意识地拂过狐裘撕裂处暴露的内衬边缘。指尖粗糙的老茧,在某个不起眼的、被撕裂的夹层破口处,似乎触碰到了某种异常坚韧而冰冷的材质。他浑浊的眼睛骤然闪过一丝精芒,断指在破口处极其隐蔽地一勾一捻。

一张薄如蝉翼、颜色泛黄的坚韧皮纸,竟被他从那撕裂的夹层深处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皮纸边缘沾着几点暗红的、早已干涸的血渍,如同枯萎的花瓣。

他迅速将皮纸拢入袖中,佝偻着背脊,如同最寻常的老仆般,默默退到更深的阴影里,浑浊的目光扫过皮纸一角——那里,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其中一处山坳,标注着一个细小的、却令人心惊的古老篆字:“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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