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年间,黄河岸边出了个叫李怀素的画师。这人画技虽好,却性情古怪,不爱画牡丹仕女,偏对龙鳞虬爪痴迷得紧。那年大旱,赤地千里,他背着画具走了三个月,寻到终南山深处一座破败的龙王庙。
庙墙斑驳得像块发霉的豆腐,唯有东壁还算平整。李怀素支起画案,蘸着研了七天的松烟墨,对着空墙发了半宿呆。直到月上中天,他忽然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间,一条墨色巨龙渐渐在粉壁上游动起来——龙须如剑,鳞甲似铁,只是那双本该威严的龙眼,始终空着两个白窟窿。
\"龙睛得有灵性才行。\"他对着壁画喃喃自语,将剩下的墨汁泼在地上。墨渍渗进青砖,竟蜿蜒成河的形状。
这庙虽破,倒也能遮风挡雨。李怀素索性住了下来,每日对着龙壁画发呆,试过用朱砂点,用晨露调,甚至采了山中萤虫碾碎了涂,都觉得差了点什么。转眼三个月过去,山外的旱情越发严重,连庙里那口老井都见了底,他每日只能靠离庙十里那条老泉勉强维持。
入秋那天,天突然变了脸。日头刚偏西,乌云就像被打翻的墨汁,滚滚涌上山头。李怀素正对着龙眼发愁,忽听殿外狂风呼啸,檐角的铁马发出凄厉的哀鸣。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云层,照亮壁画的瞬间,他猛地睁大了眼——那墨龙的尾巴,竟在砖缝里微微摆动!
\"活的?\"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龙身又恢复了僵硬的姿态。可当第二道雷炸响时,龙爪分明在墙上抓出细碎的白痕,砖末簌簌往下掉。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噼啪声几乎要掀翻庙宇。李怀素被雷声震得心口发慌,转身想去关门,却被一道穿窗而入的闪电劈中桌案。案上的砚台应声碎裂,飞溅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滴落在宣纸上,瞬间晕开一朵妖艳的红梅。
就在这时,壁画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墨龙的脖颈缓缓扭转,空荡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流血的手指,喉咙里似乎发出沉闷的低吼。李怀素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那双眼窟窿里藏着某种古老的渴望。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带血的指尖按向了龙的左眼。
血珠刚触到墙壁,就被墨色吸了进去。那只眼睛骤然亮起,瞳仁里映出跳动的雷光,竟比殿外的闪电还要灼人。李怀素浑身一颤,指尖不受控制地移向另一只眼——第二滴血落下的刹那,整座庙宇剧烈摇晃起来。
墨龙的鳞甲片片竖起,在雷光中泛着乌金般的光泽。它张开巨口,喷出一股带着墨香的寒气,庙外的暴雨竟被这股气浪掀得倒卷回去。李怀素只觉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供桌上。他挣扎着抬头,看见壁画上的巨龙正缓缓破壁而出,砖石碎屑如雨点般落下,龙身每摆动一下,就有无数墨色水汽从鳞片间蒸腾而起。
\"真......真龙!\"他捂着流血的手指,惊得说不出话。
那龙穿过庙顶时,尾巴轻轻一扫,三片巴掌大的鳞甲簌簌落下,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鳞甲通体乌黑,却在边缘泛着银光,落地后竟化作三张巴掌宽的符纸,上面隐约浮现出云纹水波。
龙吟震彻山谷,李怀素眼睁睁看着巨龙冲破乌云,庞大的身躯在雨幕中盘旋三圈,随即化作一道墨色闪电,朝着山外飞去。他瘫坐在地,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才缓过神来。庙宇东壁已空无一物,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砖石,还有那三张静静躺在供桌上的符纸。
三日后,山外传来消息——久旱的州县突降甘霖,百姓在雨中看见一条墨色巨龙腾云驾雾,所过之处雨水丰沛,连干涸的河床都涨起了清水。有人说那是龙王显灵,也有人说,是终南山里的画中龙活了过来。
李怀素将那三张符纸小心收好。后来的日子里他发现每逢天旱,只要将符纸放在水盆里,片刻就会乌云密布;若遇洪涝,符纸贴在门楣上,便能引来晴空。再后来他带着符纸离开了终南山辗转各地,哪里遭了灾,他就将符纸借给哪里,人们都叫他\"墨龙先生\"。
临终前,李怀素将符纸交给三个弟子,嘱咐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这符纸借的是龙恩,不可贪求,更不可买卖。\"弟子们谨遵师命,将符纸代代相传。
百年后,终南山那座破败的龙王庙早已塌成一片瓦砾。有采药人在废墟中发现一块残存的壁画,上面隐约可见半条墨龙的影子,只是那双眼依旧空着,仿佛在等谁,用一颗赤诚之心,再点一次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