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演武场的硝烟味还在嗓子里呛着,没散尽。陈默肋下旧伤闷痛,捏着北疆急报的手指被霜风皴裂了口子。驿卒跪在堂前冰碴地上,眉毛胡子糊满白霜:“侯爷!莽骑在野狐峪竖了七百口大锅!昼夜炊烟不歇!”
“虚架子!”赵大锤一脚踹翻炭盆,“唱空城计吓唬鸟呢?真有三万人嚼谷,他北莽早掏光了粮仓底!”
寅时的宫门前石兽蹲在黑影里,哈气成霜。陈默踩着冻得梆硬的青石御道,靴底嘎吱响。甬道高墙挡了风,可寒湿气贴着地皮往骨头缝里钻,脑壳子突突地跳。
金殿里乌泱泱一片绛紫朱红,暖炉熏得人喉咙发干,熏笼里银骨炭哔啵轻响。老皇帝裹着玄狐大氅歪在龙椅上,耷拉的眼皮掀了条缝,没言语。
右都御史王珪出列,枯瘦的身板挺得笔直如墓碑,冻得青白的手指紧攥象牙笏板,指甲盖都发了紫。他深吸一口气,破风箱似的嗓子在死寂的大殿里刮开:“臣!御史台王珪!冒死以劾!”
“安乐侯陈默!欺世盗名!窃功为私!罪当诛灭九族!”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沉甸甸的白麻奏疏,卷轴粗如儿臂!
“呈——!”他嘶声力竭,将卷轴高高举起!
两个穿猩红袄的小太监哆嗦着上前,险些没接住那坠手的沉重。两人四只手费力抬起,卷轴拖在地上,白麻布套裹不住,露出里面一沓厚如砖头的黄绫纸页!纸页用暗红丝线捆着,墨色浓得发腥。
卷轴展开。当首一行碗大墨字,力透纸背:“劾安乐侯陈默十罪疏”
王珪枯指戳着疏文,尖细的指甲几乎将纸面刮出痕:“其一!窃取帝师诸葛玄大人《河工琐记》所载‘束水分洪’奇策!竟恬居治水首功!”
他一顿,浑浊的老眼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衮衮诸公,喉结滚动:“其二!夺京畿巧匠黄氏独传‘风磨滚珠’秘法!此乃黄家六代心血!”
“其三!……剽袭已故太医令孙老所遗‘沸汤煮布以避瘟疠’古方!诈称己出!” 唾沫星子在熏炉暖光下纷飞。
“其四!……”
“其五!……”
枯哑的声音如同钝刀刮骨,在落针可闻的金殿里反复切割。陈默垂手立着,脸上蒙着层殿内浑浊灯火的冷光。肋下旧伤在熏笼炭气里突突直跳。他目光穿过指着他的一根根枯槁手指,钉在御阶下那张巨大奏疏末端。
王珪声音陡然拔高!枯瘦胸膛起伏着,如同濒死的老兽鼓动风箱:“……综其十罪!累累如山!尤可恨者!” 他枯手痉挛似的伸向疏末那一大片空白留朱处!声音尖亢得变了调!“此人……所作诗文!流布于市井之‘落霞孤鹜’、‘大江东去’种种!看似雄奇!实乃——实乃窃取天阙仙界流传之残篇断章!欺瞒圣人!愚弄苍生!其罪滔天!万死莫赎!”
最后四字几乎是喷着血沫嘶吼出来!在雕梁画栋间嗡嗡回荡!
“臣……附议王都御之言!” 户部左侍郎李征抢前一步出列!他瘦长脸涨得通红,手里捏着本账簿抖得哗哗响,“臣查京畿十三县常平仓报损!去岁侯爷推新斗、铸铁印后,所报‘雀鼠耗’陡降四成!粮吏空额……也浮出水面了!此为……此为反证侯爷弄权苛酷!上下其手!”
“臣亦附议!”
“臣附议——!”
呼啦啦一片!三省六部十几员大员出班跪倒!额头砸在金砖上砰砰闷响!汇成一股洪流!撞在丹墀龙柱上嗡嗡作响!
龙椅上老皇帝毫无动静,只手里那串新换的伽南木珠子捻得快了些许。
就在这片死寂压抑中!
殿侧屏风后转出一名小太监!手捧朱漆托盘!盘中托着一方明黄绢布!布上赫然数行崭新未干的朱砂墨字!笔力沉雄!杀气凛冽!如同刀锋沥血!
小太监捧着盘,膝行至高阶下,尖细的嗓音颤抖着:“皇……皇上朱批……”
王珪等人猛地抬头,眼巴巴望向那方黄绢。
老皇帝眼皮未抬,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摆。侍立的大监躬身接过托盘,捧至龙案侧,就着灯影朗声宣读:
“安乐侯陈默……才学或有……心术不正……诸卿所劾十罪……着有司勘问……”
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
陈默肋下猛地一抽!他垂在袍袖中的手悄然捏紧,指甲深陷掌心。
大监念完御批,并未收起绢布,反而将其置于龙案边缘明处。又躬身退后两步,垂手而立。
殿内无数道目光,瞬间被牢牢吸附在那抹刺目的明黄之上!绢布光滑,朱砂赤红!字字清晰刺眼!
就在那“着有司勘问”几字的右侧空白处!
一行细小的、几乎用笔尖蘸满朱墨、狠狠戳上去的加注批语!赫然在目!
全然不似汉字正体!
赫然是——
“此人诗文确多抄录仙界遗篇”!
那“仙界遗篇”四个字!
朱批一出!死寂瞬间被冻成冰!
御批朱砂那行扭曲的简体字还在眼皮前头烙着,陈默肋下的旧伤被太极殿青石地缝里渗出的寒气激得跳痛。大殿四角铜鹤炉里堆的银骨炭烧得死旺,烘得人脸皮发烫,后背却像是贴着冰窖墙。老皇帝歪在九重丹陛上头,明黄龙袍下头那点枯瘦的身子陷在硕大金椅里,像匹裹着锦缎的干瘦老狼。眼皮耷拉着,没半分活气。
丹墀底下,文武两班如同庙里的塑像。紫袍的、朱袍的、青袍的,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绛色象笏笼在袖筒里,只露一线冷硬的边角。空气凝住了,炭火烘出的热流裹着压抑的沉默往上蒸,熏得人脑浆子发粘。
一道颀长身影悄无声息滑至殿心玉阶前。白衣!白发!衬着一身墨色深衣愈发冷冽如刀。诸葛玄垂手而立,眼帘半阖,只微微侧头对着身后侍立的那年轻弟子。
那弟子一身新浆得挺括的月白澜衫,面孔微圆,嘴角天生往上翘,显着三分笑模样。眼珠子却亮得灼人,直勾勾钉着陈默。他踏前一步,躬身长揖,声音清越得劈开殿里浊气:“弟子江南杨慎之,今日斗胆请辩于文魁公前!”
话落,猛地直腰!广袖垂落!唇齿开合间,声调陡转沉浑!如同撞响一口生锈的古钟!直震得殿梁浮尘簌簌!
“夫天下之士,以六国为鉴!合纵者重利而轻义,连横者谋强而寡仁!”他一字一顿,字字像裹了冰雹子砸在青石地上!“然则,此皆恃才傲物之辈!只知以纵横之术搏利,却忘人伦纲常,不修礼!不立信!不敬君父!”
杨慎之猛地扬袖,袖风都带着劲,戟指直冲陈默面门,声音陡然拔得尖利刺耳:“今亦有狂徒!窃取天地机巧以博名,剽掠先贤遗泽以邀宠,行事诡异,言论怪诞,无君!无父!无伦!无纲!妄称大才!实乃——窃国之盗!乱世之贼!”
“六国”两字在空旷大殿撞开回声!“无君无父”四个字更如同淬了剧毒的弩箭,裹着风声狠狠钉下!
满殿朱紫尽皆失色!几位须发皓然的老翰林哆嗦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紧象笏。
暖炉里的银骨炭忽然“噼啪”一声爆响,惊得旁侧一个侍郎手腕一抖,象笏“啪”地摔在金砖上,清锐脆响引得众人齐唰唰侧目。
陈默垂手立着。脸上没半分波澜。那“无君无父”的指控利刃般刮过耳膜。肋下的旧伤疤在炭气里猛地抽搐。
他慢慢抬眼,目光掠过高高丹陛上那尊枯槁的龙袍身形,又缓缓划过阶下那白衣墨发、如同遗世寒冰的身影。
目光最终落回那白面书生杨慎之脸上。那书生此刻唇薄紧抿,眼里的光亮带着股将人焚烧的亢奋和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