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
文魁。
天下闻名。
国之柱石。
这些天在琼林苑被喊得震天响、足以让无数读书人热血沸腾的尊号,此刻从陈默口中吐出,却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落在死寂的小屋里,仿佛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瞬间被陈忠那艰难的呼吸声吞噬。
他顿了顿,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围裙上那条冰冷的、残缺的五爪金龙,感受着那僵硬粗糙的绣线纹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寻求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答案:
“可这‘赢’字……怎么这么重?”
寂静。
只有陈忠那破风箱般的艰难抽气声,如同断线的游丝,在回应着这沉重的诘问。这份赢来的“重”,压在他的背上,沉在他的心里,捆缚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却丝毫压不住死神的脚步,更撬不开宋家那双在暗处窥伺、闪烁着怨毒光芒的眼睛。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台上,那枚御赐的文魁金印静静地躺着,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而尊贵的光芒。他拿起金印,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隔着粗布袍,触碰到那半枚同样冰冷坚硬的虎符轮廓。
国之柱石?
他低头看着掌中这枚象征文道巅峰的金印,又感受着腰间那半枚关乎帝国隐秘的虎符。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人一步登天,也足以让人万劫不复。此刻,它们却同时落在他这个出身微末、命如飘萍的刷驴匠身上。
他走回炕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冷的金印,轻轻放在了陈忠的枕畔。然后,又从怀中取出那半枚同样冰冷的虎符,并排放在金印旁边。一金一铜,一文一武,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光泽。
“忠叔,”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老人最后一丝气息,“您看……我们赢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枚金印,那半枚虎符,最后落在陈忠灰败的脸上,“您说……这到底是荣耀……还是催命符?”
刘二狗在一旁看着,眼圈又红了。他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从角落里翻出一块崭新的、刷着朱漆的牌匾,上面是御笔亲题的“天下文魁”四个鎏金大字,在油灯下熠熠生辉。
“东家!大喜啊!”刘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挤出兴奋,“咱家……咱家现在可是文魁府邸了!我这就把这匾挂上!挂得高高的!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 他笨拙地搬来梯子,叮叮当当地在院门口比划着位置,试图将那象征无上荣耀的牌匾悬挂起来。那兴奋忙碌的身影,与这死寂沉重的小院氛围格格不入,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黑色幽默。
陈默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院中,目光越过刘二狗忙碌的身影,投向院墙之外。
那里,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星河倒悬,却照不进这方寸之地的黑暗与沉重。
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那沉沉的夜色深处酝酿。皇帝的恩宠是烈火,沈轻眉的立场是迷雾,宋家的杀机是毒蛇,敌国的窥伺是饿狼。而他,这个刚刚戴上“国之柱石”冠冕的人,却感觉自己更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囚徒。金印与虎符是枷锁,文魁的称号是靶心,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小院,就是他暂时的囚笼。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陈默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粗布袍,指尖触碰到围裙下那冰冷的残缺龙纹。他望着那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眼神疲惫而沉静,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一片沉寂的海面。
南城小院的死寂,被白日里络绎不绝的敲门声搅得支离破碎。文魁的金印如同磁石,吸引着京城各色人等。勋贵府邸的拜帖堆满了刘二狗临时充当门房的破木桌,落款一个比一个显赫;附庸风雅的文人捧着精心装裱的诗集,渴望求得魁首一观;甚至还有揣着银票的商贾,想沾沾文曲星的才气。陈默一概不见。他蜷缩在陈忠炕边的矮凳上,听着门外或谄媚、或急切、或好奇的声响,只觉得那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棉絮,沉闷而遥远,远不及陈忠喉间那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清晰刺耳。
魁首的荣光,于这方寸之间的生离死别,是如此的讽刺。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在祭坛上的供品,供人瞻仰、议论、觊觎,而真正的他,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被疲惫、伤痛和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躯壳。
这日午后,敲门声又起。刘二狗苦着脸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面雕着几枝寒梅,做工颇为精致。
“东家,又是个自称仰慕您的,”刘二狗撇撇嘴,“说是什么落魄书生,家道中落,只剩这点祖传的‘雪中春信’熏香,聊表心意,求您指点文章。”他打开盒盖,一股清冽幽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意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竟让人精神微微一振。
陈默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退回去。无功不受禄。”
“哦。”刘二狗应了一声,捧着盒子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看炕上气息奄奄的陈忠,又嗅了嗅那清冷的香气,犹豫了一下,小声嘀咕:“东家,这香……闻着挺提神的,忠叔屋里药味太重了,点一点……兴许能让他舒服些?”
陈默正用湿布巾给陈忠擦拭额角的冷汗,闻言动作一顿。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他反应都有些迟钝。这香……确实清冽,似乎并无不妥。他想起前世那些昂贵的安神香,或许……真有点用?看着陈忠灰败的脸色,他心头一软,挥了挥手:“随你吧,别点太多。”
刘二狗如蒙大赦,脸上露出喜色:“哎!好嘞!”他捧着盒子,轻手轻脚地进了陈忠那间更显昏暗的小屋。
陈默没再多想,继续守着陈忠。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冷香确有奇效,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一丝。夜色渐深,油灯的火苗在灯罩里轻轻跳跃。陈忠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比白日里平稳了些许。陈默靠在炕沿,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直打架。他强撑着,不敢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有人在他后脑狠狠敲了一闷棍!眼前陈忠模糊的身影开始旋转、扭曲,油灯的火苗分裂成数个重影!紧接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四肢末端迅速蔓延上来!手指、脚趾瞬间失去了知觉,然后是手臂、小腿……他想动,想呼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视线彻底模糊,意识如同坠入无边的冰冷深渊。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笼罩下来!是毒!那香……是毒!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声刺耳的脆响如同惊雷般炸开!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