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萧近原,迎春从前在上京公主府时,负责过江州的事务交接,和他也算有过文字功夫上的往来。
迎春没想到此人自从去年万寿节后回了又千里迢迢赶来淄青,这距离也不比她们东行的路程短。
不过,也是在意料之中了。
若没有萧近原,谁又做得出那一道弥漫着旧时风味的“铛底焦饭”呢。
分宾主坐定后,靛青袍服的少年言简意赅,似乎在迎春这里坐得并不自在。
“殿下,这些日子,辛苦二娘子了,等到初八之后,二娘子与殿下的身份便会换过来,二娘子也可自由了,是暂留青州,抑或随小常节度返回上京,端凭二娘子意愿。”
萧近原语速之快,仿佛身后有一把火追着他灼烧。
迎春与屋子里侍奉的丫头皆抿着唇,克制笑意。这位平川先生的局促,倒和她最开始来到大衍在不熟悉的人前的模样差不多。
也不知道这位白鹭山书院的首席夫子,对着一书院乌压压的学子讲学,是否也是这样?
似这般不能自安,倒是很难把这位少年与成名多年、不畏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笛及楚王纪弥这样顶级权贵的名士联系到一块。
“嗯,我知道了,到初八再说。”
迎春将手里的一张纸看完,丢尽了炭盆里,几人都看着那纸张化成了灰烬。
这不是表忠心拉扯的时候,真正的忠义,在于关键时刻的选择,而非口号。
朝廷平淮西之战虽然打赢了,也震慑了河朔型的割据藩镇。但到底还有乌斯在西边掣肘,柔兰在北边又时不时骚扰。
她跟常度回上京,也未必安然。
听说太和帝的病势愈发沉重了,广陵王纪暄自送嫁滞留东都后,便未回上京。章良娣作主,将太和帝及其他宫嫔、官吏也一并迁到了东都。
萧近原信儿带到了、话带到了,连谷雨送上的热茶也没有碰,就急匆匆告辞了。
他一走,屋里那股紧绷的劲儿也跟着散了。
“可算走了,”夏栀小小声嘀咕,揉揉憋笑憋得发酸的腮帮子,“这位夫子,可真有意思。”
迎春没接话,目光落在炭盆里分不出银骨炭与纸张的黑灰,被热气托着往上飘了飘,又落回炭堆里,彻底没了痕迹。
纪绿沉从魏博借到了五千牙兵,要在婚礼当日夜袭登州港,破坏先齐王纪攸与陆夏在此处的共控,挑拨双方联盟。
这一队兵马,届时由常度率领。
常度搅和进淄青这团乱麻里,可没有朝廷的授意。
无非就是,她说了那一句——“九哥若有心,便平淄青接我回来。”
她很感谢,他记得。
因着筹备正月初八的婚姻,年前年后,都过得乱糟糟,且身在异乡,断没有在上京时的热闹与安心。
正月初八,青州。
料峭春寒裹着未融的残雪,将新建的扶翊公主府映衬得格外肃穆。
朱门高墙之上,崭新的彩绘在晨光熹微中透出几分生硬与仓促,檐下成排的赤绡宫灯尚未点燃,更添几分冷清。
这耗费巨资、仓促完工的府邸,与其说是喜庆的婚房,不如说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
但要“囚”谁,就说不准了。
府门大开,朝廷派来主持婚礼的宗正寺官员身着绛紫礼服,与青州地方属官早已肃立两侧。
公主府正堂“崇晖堂”内,金碧辉煌。巨大的“喜”字高悬,赤金烛台燃着孩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将满堂的织金锦茵、红木家具映照得流光溢彩,却驱不散那股子刻骨的压抑。
迎春端坐主位。
她身着繁复厚重的九树翟衣,赤红为底,金线绣翟鸟、云霞、山河纹样,层叠铺展,庄重华贵,裹束得令人窒息。
高耸的花冠上簪着九树金灿灿的花钿,垂下的珍珠流苏纹丝不动,遮住了她大半神情,只露出线条温婉却异常沉静的下颌。
眉心那颗朱砂痣,在浓重的妆容下,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珠。
时辰将至。
门外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非是鼓乐,而是沉重的脚步声与压抑的喘息。
陆奉青,终于“起得了床”了。
他没有骑马,更没有骑马的能力,按照入赘的仪礼,被安置在一乘四面垂着薄纱、由八名健壮仆夫抬着的步舆上。薄纱朦胧,隐约可见他一身簇新的驸马礼服——深青色,绣着象征臣属的纹样,而非亲王郡王的龙蟒。
陆奉青斜倚在舆内软枕上,脸色是精心修饰过的苍白,嘴唇紧抿,眼神透过纱帘,死死盯着公主府洞开的大门,那里面没有半分新郎的喜气,只有冰冷的屈辱与莫名的恨意。
东都的差事,他办得不好,也就只剩下如今“和亲”的用处了。
最刺目的,是他头上覆着一方与新娘婚礼制式相似、却小了许多的赤金流苏盖头。这是陆夏在极致羞辱下,对“入赘”二字最赤裸的昭示——今日非娶,而是“嫁”。
步舆在府门前稳稳落下。
大婚之仪,始于“宣敕”。
崇晖堂中门大开,正对庭院,庭院中央设着香案。一名身着绯色宦官常服、手持明黄卷轴的年轻内侍,在四名金吾卫甲士的护卫下,步履沉稳地踏入庭院,立于香案之前。
汪年稚嫩的面容肃穆,跟着纪绿沉久了,眼神也历练出了锐利,四下一扫,正是宣旨的前兆。
“大衍扶翊公主、驸马都尉陆奉青、淄青节度使陆夏,并淄青诸军民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