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不是没有爵位,而是不能像章屈戌封南阳郡公、常无嫡长子常钺封的阳信县侯般,没有名堂。
章窈同情裴渡,实则是顾影自怜。
河东郡公爵位只有一个,纪绿沉身边第一人的位子也只有一人啊。
裴渡整日累死累活处理政务,没比过旁门左道。
她也是。
“裴相也想要河东郡公的爵位吗?”
宫车里一时静下来,采苓静静听着琢磨出了门道,悄声问。
“废话,读过书的都知道,人生在世谁不追求‘德、功、言’三不朽?裴相贤良方正、力主削藩,在于‘立功’,立功受赏本就是常理,本来裴相就应得,为什么不要?”
舒窈没好气舀了几汤匙乌梅冰饮,含进口中降火。
“说实话,我们殿下如果想路上舒服点儿,难道不会自己悄悄造吗?毕竟殿下从先永嘉长公主那里要了巧匠丁环,可不是养他吃闲饭的……”
“窈娘同情裴相,焉知别人就不同情裴相?”
纪绿沉端起白釉瓷碗,车子乍然停下,一碗乌黑的冰饮半碗都泼在了她膝盖上。
细碎的冰粒融化后,冰水顺着裙子的褶子往下流。
“殿下当心!”采薇慌忙取出帕子,却被纪绿沉抬手止住。
坐在车子最边上守门的顾盼倏忽让开身子,扬声见礼:“广陵王殿下、齐王殿下、颜司直、崔明府……”
还有一个风姿清秀的华服少年,顾盼却不认得。
纪绿沉目光扫过车内众宫侍:“迎娘、窈娘留下,顾盼还守在门口,其余人先下车去。”
她坐在青纱帷幕下,被漏进车内的日光与掀帘走上来的高瘦少年晃了下神儿。
“阿青,坐啊!”
齐王纪唯繁热络招呼道,自己却径直盘膝占了纪绿沉右侧的窗边席位。
他的手臂还用竹制夹板固定着,外层的麻布绷带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也沾了不少黑灰。
颜淏初拧了下眉,对崔颂仪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乖觉地跪坐到纪绿沉左侧最末的冰裂梅花纹织锦竹席上。
颜淏初把纪暄让到了纪绿沉左手下边首位,恰与齐王形成东西对峙之势。
待众人都落座,被纪唯繁唤作“阿青”的少年仍僵立在车门边,垂着手拘束,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
他面前只剩背对车门的南向位置,那是仆从才坐的卑处。帘影在他苍白秀气的脸上割出一道晦暗不明的线,像无声的羞辱。
纪唯繁懒懒睨了一眼,没再说话,天热又赶路,他胳膊疼得很,可没必要打抱一些不必要的“不平”。
位置都是自己争的,他这位便宜表弟“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顾盼,拿你的药箱来,给齐王殿下换药。”
纪绿沉抽出袖笼里的檀香扇轻摇。
“舒窈,在我对面给‘冯郎君’铺张席子,请‘冯郎君’坐下。”
在座的除了迎春和舒窈被蒙在鼓里,不认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冯郎君”外,其他人皆心知肚明。
淄青派的迎亲使团,竟把新郎本人塞进来了。
塞来就塞来,偏又给了个假名“冯青”,这假名也不用心取,搞的和真名差不多。
也不知道淄青节度使陆夏到底搞什么鬼。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假“冯青”,也就是真陆奉青在淄青陆家混得真不怎么样。
纪绿沉看到他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奉青的模样和轮廓和她幼年记忆里的那个“父亲”极为相似,谦谦君子彬彬有礼,甚至还有些让某些女孩子心疼的痴呆与无措。
只是陆奉青更瘦削些,低迷的样子,不像割据跋扈陆家的养出的孩子。
但这些都是表象。
陆奉青跪坐在新铺的竹席上,脊背绷得笔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微微一颤,随即抬臂、收袖,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叉手礼。
那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几分锋利的意味——像是久经训练,却又刻意收敛。
“迎亲使冯青……见过九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纪绿沉眼睫微垂,檀香扇抵着下颌轻轻一摇,扇骨刮蹭着肌肤,风声流泻在她耳边骤然急促起来。
“免礼,”她嗓音里浸着三分漫不经心,“冯郎君既这般拘束,何苦来本宫这儿凑这份热闹?”
她散漫的目光扫过车子里眼观鼻鼻观心各怀心思的众人,纪暄垂眸拨弄着腰间玉坠,颜淏初指尖在案几上无声轻叩,崔颂仪则盯着自己袖口的花纹出神。
“齐王殿下说,”陆奉青喉结滚动,声轻若蚊讷,车底冰鉴冒上来的凉意,与车中冰盆的冷气交错,缠在他的背脊上,像无数的小蚂蚁在爬,“殿下的车子凉快,带臣来……避暑。”
最后一词甫落,纪唯繁突然闷笑出声,一时不察右臂撞到了背后凭几的边缘,钻心的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迎春眉间一簇,她的位子在纪绿沉右手偏后,顾盼给纪唯繁换药,她刚好看在眼里。
当绷带层层解开时,夹板下的皮肉已沤得发白。
飞龙厩那次惊马,若不是纪唯繁托了她一把,此刻沤在暑气里溃烂的,该是侥幸存活下来又摔得稀巴烂的躯体。
“齐王殿下的伤……”迎春指尖在帕子上收紧,掐得掌心微疼。
纪唯繁却已经转过脸去,嘴角噙着笑,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是我自找的。”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迎春紧绷的侧脸,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与贾二娘子无关,贾二娘子不必往心上去。”
车内一时静极,冰盆里碎冰融化,水声滴答滴答。
众人的目光从陆奉青身上移到了这一对儿还算相称的男女身好,怎么听着都像是一对有情人闹了别扭。
他们这般的身份,倘有“英雄救美”这般的前缘,都是求之不得的良姻。
纪绿沉檀香扇一展,凉风掠过迎春眉梢,她似笑非笑地扫了纪唯繁一眼:“齐王兄倒是会替人开脱。”
迎春低垂的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