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仪的宅子在长寿坊,这个位置恰在西市和永安坊之间,迎春从宫中出发差不多也要一个时辰。
也便是一大早用过早膳便出发。
采蓝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又抓了两个玉尖面果包在手帕里,跟着迎春坐车出宫。
迎春在纪暄的凝碧殿住过,知道这小丫头贪嘴,即便了然,还是多心提醒道:“博陵崔氏世代名门,诗书礼仪传家,崔郎君更是……志诚君子,你怎说都是有宫籍的内人,他们不会……害你性命。”
纪绿沉作出把采蓝送崔家的决定,迎春便知道,这丫头的命算是真保住了。
“哇”的一声,采蓝口中还含着黑黝黝的芝麻豆沙馅儿,眼泪滚珠般就从下眼皮直往下坠。
“怎么啦怎么啦?”夏榴忙把啃着的胡瓜往案几一搁,三下两下嚼了下嘴里的胡瓜块,直接吞下去,卡得她嗓子略微不适。
十五岁的小丫头把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紧紧抱着,感情十分要好。
“我们娘子说的你要是还不放心,我随便教你几招防身……”她又一下子黯然,“这得要天天练起,要有基础功……一天两天,可能也没什么明显进展……”
而采蓝最要紧的就是这几天了。
远水不救近火。
“不是不是……”采蓝摇头,把扎着两个抓鬏的白头绳绳结摇来摆去打在通红的脸颊上,“我对不起崔小娘子……我不知道事情会……”
“呜呜……”
夏榴一把将小丫头的嘴捂住了:“这些话可不兴对我们娘子说。”
她被指派到迎春身边,自是为了保护二娘子。
第二次二娘子失踪,她已知道是皇孙所为。
第一次二娘子在公主府遇险,她也听几位姐姐提过,与皇孙纪暄脱不了干系。
救命归救命,可没必要听那些秘辛。
虽然她这想法也有些幼稚,关键人证在她们这里经了手,听不听已经没有区别了。
但她还是不想听,也不想二娘子听那些阴谋诡计。
采蓝在马车里呜呜呜断续哭着,她们也逐渐靠近了崔宅挂着白幡白灯笼的大门。
常频婆的陪嫁丫头秋千、红叶穿着缌麻的小功孝服迎在二门。
“二娘子请。”
细致的红叶先将迎春装扮上下打量了一番。
迎春一身素缟,乌木簪绾着式样简单的半翻髻,发间再无其他珠翠妆点。
她上身一件素麻窄袖上襦,布料微粗,毫无纹饰,露出白嫩的手腕上亦无镯钏,指尖紧攥着一方素白帕子。
下面系一条烟灰长裙,裙上亦素净寡淡,无半分绣样,腰间只垂下两条同色衣带,连平日里的荷包佩玉也摘了个干净。
足上是一双素布鞋,鞋面无花。
其人面色哀戚,眼下两团乌青,倒像得了她们常家九公子真传似的。
实实在在无可指摘,是一副吊孝的样子。
“二娘子莫怪婢子无礼,我们县主一大早还被主君的堂房叔母,还有一院子的姨母骂得回房悄悄淌眼泪呢。”红叶边引路边解释。
迎春、夏栀一同咂舌攒眉,常频婆在常家何等飞扬恣意。
便是在如贺吊往还各家宴饮的交际场合,也还有个长平县主的身份,别人看不惯常频婆高嫁博陵崔氏也需忌惮几分,不能拿她怎么样。
但在崔家的血亲和姻亲这边,常频婆是嫁进门的媳妇,“低门娶妇”可不是为了供起来当祖宗。
“主君母家是范阳卢氏,主君生母虽在我们县主过门前几年去了,老夫人这一支同辈的姊妹众多,主君有三四十个姨母,刨去过世、随夫外任、家里有事不方便来的……现在梨蕊堂坐着的起码也有‘十二三个姨’……”秋千发挥十来年如一日一贯的咬耳朵技能,觑着来往的下人低声通消息。
“有……既是你们主君叔母又是姨母的那位吗?”夏栀把声音压得更低。
“有,还是撑着病体特意赶来的。”红叶神色凝重。
这回别说采蓝,连夏榴都抖了一抖。
十几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况这起码二十多双手。
二十多双手也就罢了,这其中有一卢娘子在上京威名大盛。
早年坊间还有成贵妃崔玄素与太和帝争执竟将天子打伤的逸闻,但在这位卢娘子亲上加亲嫁进崔家暴打夫君后,天子贵妃那一点点偷偷摸摸的说法就不够听了。
以上的亲戚关系具象化,卢娘子卢细柔恰好既是崔小娘子崔纳弥年纪最小的一位姨母,又是堂叔母。
卢细柔嫁进崔家时,因着上头的老祖宗还在,崔家几房未分家,崔纳弥这个侄女兼外甥女几乎是卢细柔从襁褓中带大的,不是亲母胜似亲母。
“二娘子……要不,”夏榴挤眉弄眼斜着夏栀,寻找同盟支持,“要不……咱们还是回吧?让殿下派顾娘子、舒娘子来致意,采蓝……也避避风头,咱都别在这个风口撞上去。”
采蓝含着两包眼泪疯狂点头。
内宅妇人她没见识过,宫闱里有点年纪在身上的妇人都不好惹,性情不好的,仗着年资对小宫女动辄打骂。
她们良娣娘子,出了名的苦命,菩萨心肠,她平常也敬重畏惧得要死。
更何况传说中倒反天罡暴打夫君的卢娘子。
她也打听过了,这位卢娘子二十五岁正当盛年,嬷嬷说过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们岂不是正好送进虎狼窝的小白兔。
“不、行。”
迎春一字一顿笃定道,攥紧手掌,做绒花被铜丝勒伤的指腹火辣辣疼,才把被一阵冷风扫过微微发抖的身子稳住。
“十七娘是在承香殿出的事,无论如何我都得来一趟,迟来不如早来。”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早死还早托生呢。
崔家、卢家大家大族,卢细柔卢娘子据说也是讲理的,不至于真生吞活剥了她,不过就是些难听话,她受得起。
红叶赞赏地瞧了迎春一眼,眨眼间,停灵的梨蕊堂也就到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声声入耳。迎春眼角扫着被风刮得堆在墙角的纸钱,白花花一片。
樱桃落尽春归去,梨花满地不开门。
她也曾集过两句写暮春的诗,却不料梨花在此,是死别之花。
“扶翊公主伴读贾二娘子到!”
院子口守着的仆妇接过夏栀递过去的帖子,高声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