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你也是九殿下看护着的……”常老夫人手指在迎春发间顿了顿，摸着冰凉的花树钗思索，话未说完便咳了起来，腕间沉香木佛珠硌在迎春脸上，“既是公务上的干系，合该……合该去走一遭的……啊？”
“莫惦记着老婆子，老婆子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你回来了就什么都好了……”常老夫人强撑着坐直身子，眼尾皱纹闪着水光把迎春一个劲儿往外推，“去吧……快去吧！”
迎春便又磕了三个头，慢慢退下去，转过八仙隔断时加快步子。
“齐……”
她被正堂门口的紫袍身影连摇着手按下声音。
“到底老夫人是世家门阀出身，本王母家不显，便不大在意这些接驾规矩，本王一时考虑不周，让老夫人受惊了……”
与迎春走了大半个院子，纪唯繁方压低声致歉。
日影西斜，柔晖遍洒，小院如一粒松脂琥珀。他们是被浸润且凝固在其中的飞虫，各有各的迷障。
“是迎娘劳烦齐王殿下多走这几趟，齐王殿下太客气了。”迎春觉得颇不好意思。
崔颂仪正站在荣锦堂院门口的朱漆门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蹀躞带垂挂的玉佩流苏。暮色为迎春藕荷色裙裾染上几分温柔，他远远地望着他们有说有笑走过来，一息心悸。
每一个人与她站在一处，都比他般配。
他平等地嫉妒每一个与她并肩站立的男子，因为他为了遇见她，已将这样的机会亲手葬送。
“二娘子放心，这边府上……我在赴任之前会勤照应……”崔颂仪很心机地学了颜淏初，偷偷把对迎春的自称改了，“舍妹仰慕娘子，她也年轻，不懂得那些阴私……今日参加良娣娘子的铸金大典，也是想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偶遇娘子与九公主殿下。”
与其是在说崔纳弥，不说在说他自己。
身边打转儿的男子多了，迎春渐渐也能听懂这些颇含深意的话。
“迎娘谢过崔小娘子，谢过崔郎君，迎娘还有急事便先行一步。”迎春叉手低身。
在绥西郡王府府外，夏栀、夏榴、谷雨、白露几大跟迎春丫头也赶来和她汇合了。
对于多出来几个水灵灵的丫头，纪唯繁抛棋子的手一滞。
孤男寡女，无论从谁的立场都不好说什么。
得亏他老爹分封去淄青不是吃素的，和纪暄那种弱唧唧的皇孙相比，他太算弓马娴熟了。
于是，纪唯繁轻笑一声收起棋子，身体力行扯开多余马具，从自己车上拆下来一匹最强壮的马。
马车辘辘出了永安坊东门在朱雀街西第三街上一路向北疾驰，白露趴在迎春膝上往主子怀里窝了窝，呜呜呜还没有哭够。
“羞！羞！”夏榴扒着眼皮冲白露做鬼脸，“多大人了……你鼻涕蹭了娘子一袖子！”
“哼！”白露闻言猛地从迎春膝头弹起，心虚地把眼睛从青碧色玉堂富贵暗纹的大袖上拿开，手上帕子却偷摸地擦拭那些透明的水渍，“娘子就是爱我这样怎么了！再多嘴以后没你的胡瓜吃！”
迎春止住白露不知所措的手指和帕子：“夏榴是第一次上公主府，虽然咱们不一定还能住多少日子，你们三个多看顾她些。莫要让人把绥西郡王府看低了……”
扯着缰绳，尽力和马车的行进速度保持一致，纪唯繁偶尔透过朦胧的纱罗车窗望一眼车里的情形。
“二娘子多虑了，谁敢看低，这位石榴娘子把他们打趴下也就一指头的事。”
纪唯繁马上炫技，抓着青玉棋子向流金溢彩的长空一抛，旋身抄回。
他虽年届二十五，也盛传英武非凡，堪为宗室表率。
到底还是有些少年人的玩心。
“二娘子要随扶翊去青州吗？本王封地在齐州，倒也算邻居……干脆本王就再等等，候你们一起上路。”
不单是邻居还是亲戚呢，迎春暗道。
先代齐王纪攸乃世宗皇帝继后所出，与今上太和帝系同父异母手足，后承嗣于早逝的怀懿太子一脉。
纪攸其人性情清和平允，风仪峻整，才具宏远，当年在朝野素有“贤王”美誉。尤以太和帝居东宫廿载无嗣之时，纪攸的存在恰似悬在储君顶上三尺青锋，指不定什么时候这宝剑就砸下来。
待太和帝践祚，便以“克绍箕裘”为由，将纪攸封地自鱼米之乡的吴越迁至天下藩镇排第四的淄青镇辖下齐州。
明面上成全了“齐王治齐”的古礼，暗地里却盼着这位贤王贤弟与跋扈多年的淄青节度使陆夏两虎相争，朝廷从中“渔翁得利”真正实现肃宗皇帝“以藩王制藩镇”的国策。
先齐王的第一位世子，纪唯繁的长兄便死在父亲与节度使斗法的弯弯绕中。
纪唯繁是章王妃幼子，生下他，章王妃幼少年曾屡遭磋磨的身子便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而先齐王纪攸却娶了死对头陆夏的庶女为继妃，纪唯繁差不多是陆王妃养大的。
回忆完绣衣卫秘档中关于齐王一脉及纪唯繁身世的记录，迎春不禁感叹家家都有本难经的经。
她也就不戳穿纪唯繁其实就是想趁朝廷重查先太子巫蛊案，前宰相章屈戌被指认污蔑太子谋反，一家子即将赴阴曹地府的好机会把章良娣那一支章家血脉也送去团聚的心思。
“娘子，到了！”
夏榴第一个跳下马车，垫脚转了一圈，送目四下张望，她擦了擦眼睛确认了好几遍金匾上“敕造扶翊公主府”的字。
这位朝野闻名的帝之幼女爱女的公主府邸的建制，也就那块匾能拿得出手。
那朱漆大门还不如绥西郡王府的呢。
“殿下勤俭，这处宅邸本是世宗朝宰相景恭的别院，景恭穷奢极欲被抄家，便没为罪产，十年前圣上让殿下开牙建府，殿下独独挑中破败了二三十年的这处宅子……说是杨记的胡饼好吃。”
纪绿沉挑食，她这么说了，那其他还有什么好挑的？
也就定下来。
迎春被夏栀、谷雨双双扶着踩着杌子下车，给夏榴解惑。
“工部按照殿下的意思，仅在原规制上略加修葺，而未扩建为公主府应有的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