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炉火映得章清凤姿态愈发圣洁,她本就是佛前菩萨,铸金人像,就好像把自己倒扣在模具里般。
只等待凝固,脱模。
一块一块的金锭在熔炉里很快被高温化作金水,金水在熔炉中翻滚,阳光也融化在其间,二者的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章清凤面容平静,任由从鬓角滑下的汗水坠在肩颈。
她从太常礼官手中接过长柄铁勺,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在舀取价值连城的金水,而是在掬一捧清泉,给濒死的饥渴者赐福。
太和帝把异族立后的仪式借鉴来,自然是不想兑现晋升她为太子妃的诺言,而用这一项目横生枝节。
自天子中风后病势越来越重,对朝政失去掌控力,她也能操控“铸金人”的每个环节,成事不在话下。
但,她要的不是一个流于表面的太子妃。
她需要在朝臣前继续演绎楚楚可怜的孤儿寡母形象。
“啊——”人群中发出刻意压制的惊呼。
因为章清凤手腕一颤,金水流入模具的刹那泼洒出来,有几滴还溅在她手背上,立刻烫出鲜红的痕迹。
更多溢出模具的金液,在汉白玉地砖上凝固成形状不规则的金豆子。
广场上一片哗然。
太常礼官继而宣判结局:
“奉圣上敕:候选妃嫔亲手熔金铸像,金像圆满无缺,视为天命所归。先太子良娣章氏,铸金人不成——”
礼官尾音拖得极长,一把钝刀缓缓切割着绸缎,刺挠人心。观礼人群中的贵女以团扇掩面,绢面上缂丝金线牡丹挡住她微张的口唇。
“不得立为太子妃!”
在台基下诸人或怜悯或嘲笑的语笑声中,章清凤始终静若一潭深水,敛着手从高台拾级而下。
“章氏无能,让诸位见笑了。”
素白裙裾翩跹,若菩萨踏莲降临凡世。
章清凤一言既出,广场上观礼的人群,或都见过听过万寿节先太子良娣素衣献登闻鼓为先太子伸冤之事。
敬慕出自于心,有人率先作出姿态,那些不恭敬的声音都心虚地消弭了。
“良娣娘子冰壶秋月,宠辱不惊,实乃吾辈楷模!”颜淏初出列,轻振镶了一道菱格纹宝蓝边的天青广袖长衫作揖。
章清凤目光不偏不倚,从勋贵世子少年状元的身边走过去,观礼人群如潮水分开,让开正中甬路。她走过之处,窃窃私议均化作躬身的肃穆。
迎春所坐的乘舆落在最后一排,章清凤也直奔她而来,快得她来不及起身。
“广陵王呢!”
刺啦一声,牡丹纹垂纱几乎被整个撕扯下来,迎春握紧了手帕子站起来匆忙叉手行礼。
采绿、采蓝迅速跪在地上,唯唯诺诺颤抖着不敢说话。
“这是贾二娘子吧?”章清凤握着迎春手臂,迫使她抬起脸。
都说扶翊公主纪绿沉的伴读贾二娘子是先太子纪弘保全的太子妃娘家遗孤,章清凤从眼前少女的脸上并看不出昔日太子妃的娴雅静好。
这少女很像一个人,那个人的女儿,曾被太和帝放在她膝下养过几个月。
而纪弘背着她,把这一个小娘子送到了常家,常家又送到了纪绿沉手里供起来。
从那后,便是她冷眼看着她们嚣张跋扈,窃取名利与尊位。
“二娘子何时与小暄有的来往?便是要‘亲上做亲’,私相授受怕是不大妥当?”
章清凤的语气是犹疑的,商量的,分外好脾气。
仿佛她就是真的关切迎春的处境,只是限于处事能力不够周全,这才当众落一个未婚小娘子的面子。
迎春还未答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笑。
崔颂仪大步上前,一手拉着手持缂丝牡丹绢扇的妹妹崔纳弥,一把将迎春拉到身后,躬身深深一礼温声道:“良娣娘子,这其中想是有什么误会!贾二娘子是常家养女,更是九公主伴读,她年纪尚小,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良娣娘子海涵!”
崔家女是太和帝内定给纪暄的正妃,对此章清凤没有异议,也请来典仪观礼,提前打好关系。
关于贾迎春,崔颂仪横插一脚先下她的面子,她便要刺回去了。
章清凤微微一笑,髻上九树花钗流苏轻摇,银光冷如寒冰:“本宫倒忘了崔郎是绥西郡王府长平县主的夫婿,倒是护二娘子也如此紧吗?”
崔颂仪语结。
崔纳弥天真烂漫,预备替兄长辩护一二,颜淏初却走上前来行礼,闲散道:“铸金大典尚未结束,良娣娘子还需携东宫诸妃嫔及广陵王殿下、曹阳郡主去甘露殿前谢恩,良娣莫在此处耽搁!”
人群中的齐王纪唯繁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母亲和章清凤虽是异母姐妹,但仇怨可就大了。
万寿节后诸王逐渐返回封地,他拖延至今,还来参加铸金大典,无非想给母亲出口恶气。
“本王赞同崔郎,贾二娘子年纪小,扶翊是本王堂妹,爱屋及乌,扶翊的人便是本王的人,章良娣有不满之处,先同本王来讲,莫要吓唬人家小娘子!”
纪唯繁摩挲着掌中一颗青玉棋子凑近他们的圈子。
“齐王殿下这就言重了,良娣娘子心急口快,也是好意!”颜淏初转圜道。
他们探寻的目光时不时掠过崔颂仪身后低着头的迎春,三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崔纳弥拉着迎春的手,独自看得津津有味。
章清凤扫视众人,摸着手背上的红痕忽然轻笑一声:“既然各位都为贾二娘子说话,那本宫便不多问了。”
说完,她转身带着两行侍女仪态端方地离去。
崔颂仪扭身看向迎春,眉头紧皱着,似乎对她的穿搭不大满意:“二娘子没事吧?老夫人很担心你,九公主……”
迎春摇摇头,这片从天而降的安然让她颇不适应,她小声道:“多谢崔郎君。”
颜淏初叉着手广袖飘垂,温声有礼:“二娘子,是我将二娘子从绥西郡王府带出来的,理应由我送二娘子回去。”
崔颂仪横目,我与迎娘相识在先还没混上个“我”呢,颜淏初你好大的脸。
果然不要脸的人,先享受这个世界。
纪唯繁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行了,状元郎少在这儿假惺惺。二娘子还是跟本王走……本王坐车来的,本王与崔郎挤一挤,马车就让与二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