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畏心里苦啊!
他也想接状纸,但没用的书生做久了,身娇肉贵。前几天跪出来的伤还没好全乎,今儿进场还是齐来、毕集、何颜三个同僚轮换搀着的呢。
“别动别动……你别动!我去接!”被渐渐灼热的骄阳晒了半个上午一个下午,出不少汗,帕子都绞了七八块的何颜肤色愈发白净,交代齐来、毕集把曾无畏按回去。
这一批谏官中,他是出身最高的。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把他踢出朝堂,他继续做风流浪荡的公子哥。
走过宗亲时,楚王纪弥哼了一声,何颜身姿挺得愈发笔直了。
不用说,这又是楚王“淫威”之下欺负过的一个大冤种。
“诶?梧桐不就是街道边种植的那种树吗?”云里雾里的章窈已经被吓傻了,从她族姑母与“钦犯”对证东宫细节的那刻起。
她印象中的章良娣什么都没个主意,唯唯诺诺的,烧香拜佛,还总被她当枪使。只是对唯一的儿子皇孙纪暄管控得很严格,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
她为往日的诸多不恭敬感到后怕,而当她左右环顾,纪绿沉始终神态自若,这一切都与这位公主无关,又好像都尽在掌握。
“有章四娘子这句话,便知道当下绝大多数人都分不清大衍本土的梧桐与悬铃木了。”
迎春攥着衣袖,紧紧看着场中的变动,口里描绘着书中看到的大衍开平盛世。
“神宗皇帝有宠妃萧氏喜爱悬铃木球……”
“你说的是‘燕赵之乱’发生后被赐死的萧贵妃?”
“是。”
宗室席位上的赵王纪和玉与汝南王纪和瑛也起身加入了请愿队伍。
“咱们殿下不去吗?”
“那不是颜状元在呢!”
“哦哦,原来颜状元选官进了大理寺做从六品上的司直就是为了这个案子!”章窈撇唇隐下一丝黯然,“状元郎对咱们殿下真好……”
“嗯……”迎春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涉及到男女关系她就容易卡壳,“嗯,咱们继续讲悬铃木。”
“萧贵妃听内教坊一位胡姬舞娘谈起,觉得‘悬铃木’这个树名有意思极了,神宗皇帝就请西域胡商移来这种西洋的梧桐树看个新鲜。”
“因贵妃喜欢,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当时的京兆尹在补栽朱雀大街等京城六条大街两旁的行道树时,就把原来的槐树、柳树全部改成了西域梧桐树。”
“肃宗皇帝在位时间短,世宗皇帝即位,六条大街又栽回了槐树,仅保留了神宗旧日宅邸兴庆宫附近的西域悬铃木未砍。”
“移风易俗,到底要有一个过程,何况悬铃木又带着萧贵妃那样的传奇故事被写进话本里代代流传。除了木匠、乐师等特殊行业,其他人分得清分不清梧桐与悬铃木又不影响生活!”
迎春娓娓道来。
说一千道一万,太子巫蛊案从翻案角度来讲,证据还不是很充足。
当年的涉事人员诬告者如术士柳璧、查抄者如绣衣使者姜齐都被纪弘砍了,而至今还健在的前相章屈戌、内侍监包玉又位高权重,难以下手。
每每想起来,迎春都觉得二哥哥对自己真狠,证人要么被他砍了,要么跟他一起死了。
换个角度,她又会想:二哥哥是太子,既然明知是招摇撞骗为害百姓的小人,不杀了还等着他们以后继续为祸乡里吗?那二哥哥举兵的意义何在?
平白给自己惹一身腥?
“臣……周德安有本!”一个身穿最低等青色官袍的老人颤颤巍巍从最末端的千叟席上站起来。
“陛下,臣周德安有本!”周德安打了个酒嗝儿,眼前乱麻一般的情形让他想起十年前八月十五团圆节的那个梦。
“臣守太祖乾陵多年,曾在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梦见一个白胡须的老神仙臣面前,那胡须可真长,白茫茫的,都飘到肚子上了。”
“老神仙给臣说‘快!快去!再不去,就来不及……’天子要是问起太子的事,就说……说……小孩子顽皮乱动了老子的兵器,打一顿板子意思意思……”
“咕咚”一声,七老八十满脸褶子的周德安栽倒了。
他前面的话重复了好几遍,已经被裴渡转奏给了太和帝。
“陛下,先太子之冤,上干祖宗神灵!请陛下下旨重审巫蛊案!”
做皇帝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太和帝还是古往今来独一份。
“肃静!”
太和帝被逼急了,一把把御前食案掀了个底儿朝天,金银器皿和应季瓜果骨碌碌滚开,琉璃器则全部砸了个粉碎。
阶下请命的一大堆,如果翻案只需要一份旨意,这会儿只怕早有人拟好了制诰,他要被按着手直接盖上了印。
“都让开!”
太和帝踩着支离破碎一地狼籍,嫌通天冠十二旒碍事,挣断系在脖子上的垂缨,随手就掀翻了。
“你们——”
“你,你,还有你!”
“这是在逼宫吗?”
他一个一个点过,从宰辅到武将再到宗亲。
“谁是主谋!”
“是谁——要取代朕做这个天子?”
“说!”
“说啊!”
太和帝一双大眼珠子赤红一个个瞪过去:“楚王?八皇子?”
偏偏被他指控的这二人野心的确不小,却与今日之事毫无干系。
两兄弟齐齐畏缩退后。
“陛下问今日之事是何人所谋?”裴渡不愧是被藩镇节度使刺杀过愈挫愈坚的削藩派,态度就是强硬。
“臣斗胆一答——太子之冤天下共知,今日之事,是天下共谋!”
“天下人都想看着日月幽而复明,天下人爱看圣君贤相锄奸除恶的故事,天下人记得,是先太子进谏——免诸项苛捐杂税!”
裴渡愈说愈发激昂,唾液星子直要喷到太和帝的脸上。
“陛下稀罕的这个位子——除了先太子,天下无人堪配!”
“这是先太子应得的!”
“殿下的音容笑貌,千千万万人千秋万岁名,都会记得!”
太和帝被裴渡拽着衮服的大袖无法挣脱,好像他们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一个冤案。
为了那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