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病人的情况稳定后,长生殿的紧急救治场所把永嘉长公主驸马柳奉瑄和皇孙纪暄都各送回其家。
纪暄哭得呜哩哇啦不愿走,成贵妃毕竟九公主之母,纪绿沉请安总会来的。在长生殿,他见一见她,也是便宜的。
但他见了他娘章良娣也就闭嘴了,章窈被他赶回纪绿沉身边。一个亲娘一个表姐,口口声声为了他辛辛苦苦围着他,他累也要累死了。
雪白的鸽子扑棱棱从窗户角落飞进来,咕咕咕地叫着,纪暄随手撒了把碾碎的糕点屑,娴熟地取下鸽子足上的竹筒。
“宣阳坊,柳家。”
小纸条上,是纪绿沉即将的行动轨迹。章窈用极细的笔触解释了缘由,永嘉长公主献舞、驸马献画为圣上祝寿本应是一段佳话,结果却闹成了笑话。
驸马撕了画又当众被投毒,圣上觉得晦气,唯一没在场的纪绿沉恰好又有修复书画的手艺,交给九公主收拾残局,好歹描补描补醉生梦死的盛世假象。
驸马柳奉瑄画画用的丝绢和内造的不同,修旧当然要如旧,最好就是拜访柳家拿同一匹素绢,增补裂痕。
纪暄气得狠狠一掼握在掌心的竹筒,悠闲地啄着糕点屑的鸽子被他的手势一惊,扑噜噜从步步锦窗棂角钻出去。
得知他长姐曹阳郡主纪乐和被柳奉瑄要求嫁进柳家做妾,他都不曾动下眼皮。
同在长生殿养了半日病,纪暄比不得柳奉瑄,纪暄是刀伤,又本身孱弱,稍微动作便扯得伤口迸裂,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柳奉瑄年富力盛,催吐后用了几副清理体内毒素的汤药,挣扎着便能爬起来。
母亲安吉长公主的丫头来通报九公主纪绿沉拜访,他从床上爬起得更快了,叫着小厮石青速速收拾他的书房画室。
“听闻九公主殿下是来府上借一匹绢,长公主殿下陪着正在库房比对。”
石青回道,他便是心中腹诽郎君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面上也绝不敢显出来。
能在驸马爷长春院当好差的奴才,须得一张万事不惊的死人面孔。
京中虽多的是嘲弄郎君的贵族子弟,但待之以礼的也占一大半,也不知道郎君如何独独把这位年纪不大名声却不大好的九公主看去进眼里去了。
“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柳奉瑄一脚踹过来,他知道母亲在帮他拖延时间。
石青溜得快,柳奉瑄病中迟缓,一脚没踹到,倒险些崴了。
一瘸一拐挪进东厢的书房,海棠十字月洞门规规整整,海棠红桃花粉轻纱拂面,柳奉瑄扒拉出纪绿沉找的那匹绢,拿湿毛巾把画框草草擦了一遍,对着画框,用特制的别针就别了上去。
喷湿绢布表面,拿羊毛刷子扫掉多余的水珠,石青刚调好了浆糊,柳奉瑄边用笔蘸着浆糊在画框四条边上均匀地刷上浆糊。
刷着浆糊他的焦躁的心渐也沉寂下来,一笔一刷,有条不紊,画框上上的绢布平平展展,如同一面映不出人影的明镜。
她一定会来的。
即便不为这匹被他抢先占用了的绢……
她负责查办中毒案,怎么也不能把他这个苦主漏了。
这个案子对外如何公布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给柳家人一个交代。
就算把以上都推翻,还有纪灵休、纪乐和……
总有一个人,她为之而来。
何况,她就是为了一匹绢。
已经糊到了画框上,要让他把这匹绢割下来,她得付出代价。
十年前的柳奉瑄,还不是如今镇日窝在家里的窝囊模样。
他是河东柳氏嫡派子孙,大衍建立之初,柳家先祖在前朝都城基础上重新选址规划营造了如今的“西内”太极宫与长安万年一百零八坊。
以此功绩,得以代代迎娶帝女宗女。
太和十八年,他二十八岁,以门阀子弟入仕,在翰林院领了个画待诏的闲职。
那时的今上尚存几分近人情的体贴,授意吏部选官时要顾及臣子所长——譬如绥西郡王家那个酷爱琵琶的幼子,便因此得了太常寺协律郎的差事。
皇家子弟在此修习经史子集之外,亦习六艺,而画道,是锦上添花,偶尔培养情趣。
他每个月会去弘文馆走几趟点卯,聊尽职责。
遇见纪绿沉的具体时日他已经不记得了,许是那日他正漠然旁观琅琊县公家的神童世子被刁难——那群斗鸡走狗的贵胄子弟,七八岁的年纪,正是鸡嫌狗厌的时候。
何况圈子里多了个别人家的神仙孩子做榜样标杆。
他家世代在工部经营,祖父伯叔不是官居工部尚书,就是出任将作大监,整个家族都绕着工部的圈子打转。工部上下自然对他格外照拂——连他去弘文馆当值的日子,都有专管送冰的吏员提前打听清楚。那日耳房里的冰盆摆得格外足,阴冷得几乎渗骨。
他靠在一马三箭窗棂投下昏黄光斑里,用象牙狼毫笔敲着白瓷墨碟,听着隔壁正堂的墙角。
八岁的颜淏初没什么响声,只有那群锦衣华服的小祖宗拍着几案你一句我一句起哄,砚台笔架打成一团。
作为翰林院派来的画待诏,且为首欺负颜淏初的那位血脉纯正得不能再纯正得楚王还要叫他“姐夫”,名义上既是师又是长,他本该去制止的。
可他那时已经因貌丑被永嘉嫌弃了十几年,满京城沦为笑柄。他要是出这个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王怕不是转而拿他一起取乐。
窗外蝉鸣刺耳,外廊鸟雀扑棱棱飞走,他下意识摸着歪斜的嘴角,一连串女孩子的笑声清凌凌飘过。
同诸皇子王孙读书弘文馆的殊荣是九公主独有,不用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追寻。
读书堂在纪绿沉走进去后,一霎沉寂,他只听见那个五岁女孩的声音。
“颜卿去洗把脸,缓一缓神儿,这里有我。”
她说的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好听话,可这个声音是世间顶好听的。
直入他的灵魂,醍醐灌顶。
从那一霎,他就想画她了。
他想她一定是他笔下最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