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醒在大衍太和二十八年三月廿七日。
上京辅兴坊,扶翊公主府承香殿。
“二娘子快醒醒……”
白露焦急的呼唤声响在耳边,十分嘈杂。既遥远又清晰,仿佛就在昨日,她心神耗损疲累得趴在含章殿东阁小憩了一炷香。
十年一觉,一梦十年。
“二娘子魇住了,快去请殿下来……”
殿下?
又和净业寺那日多么相像,她一眼就能见到熟人,二哥哥回来了!
“胡说什么呢,公主殿下虽然常给圣上寻觅古方侍奉汤药,但殿下又不是御医……”谷雨温柔地驳回白露的提议,“况且今天晨鼓刚响,坊门开启殿下就出府了。”
是了!
侍女交谈声依旧,但这一次,迎春有了记忆。
太子纪弘,她的二哥哥,他救了她。
但她却没能救他,和旁人的冷眼旁观一致,她也做了置二哥哥于死地的刽子手。
甚至她能够感知到,纪弘杀姜齐,也有为她灭口,永绝后患的意味。
愿望是美好的,而计划跟不上变化。
太和帝前往仁寿宫避暑,姜齐伴驾。关于她的存活,那么要紧的一句话,姜齐怎么可能憋在心里不告知太和帝。
伴随着太子纪弘的死讯入京,后脚迎春就被太和帝宣召进宫。
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她容貌较之前变化,多亏如此,太和帝虽有猜疑,也有别的考量,才放过了她一条性命。
纪绿沉已顺利换到了九公主的位置上,以她的能耐,太和帝为最小偏怜之女开府建牙。
好听一点的官话,迎春以贾氏二娘子之名,任公主伴读。
说难听就是被囚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十年。
太子死后,秋后算账,参与起兵的东宫属官皆身死族灭,追随太子的数万上京百姓被发往西北充军。
也有借此清洗机会公报私仇,上京人人自危,个个倒霉。
绥西郡王常无否极泰来,奉命安置发配的乱民,又回了西北边城做定海神针。
常度或在西北,或在上京,也有自己的差遣,王命在身,多地奔波。
迎春因与他情谊特别,十年间联系颇密。
脑子清醒后,迎春净手焚香,默默祝祷。
事过境迁,太子冤屈,天下皆知。去年九月份,平太子巫蛊乱的宰相章屈戌在独相十余年后因“荧惑犯南斗”被去职,贬为同州刺史。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御史弹劾其车服逾制、强占民田也就罢了,旁的大臣有事没事也来踩一脚,竟捕风捉影给章屈戌凑出来九十二条大罪。
杜蘅幽香缭绕,迎春几年来暗暗立誓,要给太子翻案。
那是纪弘应得的身后名。
也是,她思来想去唯一能为太子本人所做的事情。
“娘子,绥西郡王府小厮长亭来下帖子。”
白露清泠泠的嗓音破开屋子里篆烟烘烤的沉闷。
“看赏,送客。”迎春双手合十,双目紧闭,秀美容颜宝相庄严。
娘子怕不是忘了长亭是绥西郡王府哪位主子的小厮!
白露撇了撇唇腹诽,不小心把金平脱双鸾衔宝相花纹梳妆台上的一沓洒金八行笺碰落,白纷纷撒了一地。
“这小妮子……还和娘子打起哑谜了!”
谷雨忙放下怀里的几卷画轴,作势拍了一下白露的肩膀,含笑弯腰去拣题诗的纸笺。
她自知,二娘子有些时候便有些痴痴呆呆,没反应过来也正常。
“是郡王府上九公子的人,娘子好歹到前厅走一圈,问上两句,长亭也好给九公子交代。”
迎春也俯身帮着捡散落的纸张,簪花楷誊录的“衡山纪灼妙技丰,六艺压场娇娘封,珠帘懒卷政事慵”惹她把梦入太虚幻境及最近一个月发生的大事回味。
“殿下离府,颜公子可曾来接?”
谷雨狐疑,放着正经还在二门外候着的绥西郡王府常九郎小厮不管,娘子倒操心起与她们承香殿不相干的颜状元?
她还是恭谨,问必有答:“门房没有消息,殿下也是踩着点儿,辅兴坊坊门刚开就走了。若是状元郎陪同殿下,想必是在路上混合。”
“不过,”谷雨把纸笺理得齐齐整整,除过迎春握在手里写今上太和帝堂弟衡山王纪灼的那一张。
“不过……”夏栀接过谷雨整理好的诗笺,同时也接过她犹疑不定的话头,“颜郎虽给咱们公主殿下做了十年伴读,到底还是琅琊县公家的世子,眼下刚中了进士科状元,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候……”
大衍门阀虽大不如南北朝十六国时期大行其道,到底还是入仕主要门路,迎春暗暗脑补。
“颜郎多此一举非要以科举谋出身,一则……”
一则,颜淏初当年虽然也是真才实学以神童之名举童子进士授秘书省正字伴读弘文馆,到底时人观念皆是门阀为重,没有让他为新兴的科举制背书的道理。宣传皆是因他琅琊颜氏勋贵门阀,给了他童子进士虚名。
颜淏初以此为辱,以科举为出身且对状元之名势在必得,意在一雪前耻。
二则,便是论门荫,颜淏初走到公主侍读这一步路已经堵死了,没有办法更上一层楼。
科举便是另辟蹊径。
“所以……夏姐姐讲这么一大堆到底是在说什么,”白露扶着额头,“我都绕晕了……”
“所以就是——”夏栀在迎春含笑注视下,对着白露眉心轻轻弹了一记,“我们日后见到颜郎的机会会少很多。”
她通俗直白的讲法更是把白露又绕了绕,白露索性不管了。那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的状元郎又不是她们的,公主与伴读金童玉女,宫里的沈美人、陈才人都这么说。
就算公主对状元郎无意,那琅琊颜氏勋贵世家的嫡长子是她们一介婢女可以肖想的吗?
见得多见得少区别很大吗?
白露抿紧了唇一拍妆台咋咋呼呼叫道:“娘子……娘子,那绥西郡王府……”
“郡王府的长亭还等着回话呢!”谷雨、夏栀齐声笑起来。
经这一通闹,迎春恍然大悟。
“哦哦哦,对对对!”
“是我糊涂了。”
糊涂如她,正因为有这一分迟钝,分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