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破了财,让圣上也散散财?好不好?”
常频婆把包玉给的香囊当即就绾在腰间鹅黄联珠纹绮带上,拽着包玉衣袖摇晃,娇嗔无那。
昭烈堂里的人大都避开了眼,自家嫡亲的小娘子撒娇卖痴求着阉宦,没眼看,着实没眼看。
只有迎春捂着脸,却从指缝里偷偷看。
包玉不言,把常频婆抄在手臂里半扶半抱扭转身,伺候出行的青衣小内侍会意,抬颌高声唱礼:“大监移步,闲人避让!”
玩笑开到了太和帝头上,只有他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况且,常频婆的身份和圣宠极有价值,太子身死,上京权贵圈子洗了一圈儿牌,小娘子那一声声“阿翁”不正好引着那些还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该往哪里瞧吗?
关于迎春,包玉没有再多一句指示。
迎春能不去吗?不,她不能。
无论前世今生,天子至高无上,顺其者未必昌,逆其者一定亡。
纪弘活生生的例子摆着,迎春不等催促和提醒,勤快地跟在监门卫仪仗后面。
马车是王姨娘三步两步赶着人去看的,夏栀、秋千捧来障面的堆纱帷帽。
包玉走中门,迎春和常频婆走角门,在绥西郡王府外大街融进仪仗队里,前呼后拥,威风无比。
“你……”常频婆收好胭脂红秋香绿间色洒金缎裙裙摆,螺旋状錾刻卷草纹缠臂金与香囊碰得叮里当啷,她戳了戳迎春胳膊,活跃异常,“真不是我爹爹的……私生女?”
深青织锦包边紫檀色蜀锦帘子外,常度抱臂坐在车辕上,笑声几乎从鼻孔里出来的。
常频婆指甲掐在大腿上,发鬓缀饰的金铃摇摆,作色就要质问,迎春眼泪花在眼眶打转……
这小祖宗掐的是她的腿。
“息怒……息怒。”迎春嘶声道,两手前后抚着常频婆背脊和上臂顺毛。
天知道神仙打架,殃及的是她这条小池鱼。
她没想到这小祖宗怎么想岔到这方面去了,也许父母爱子之心天然,常郡王把对待爱女的模式复制到她身上,常频婆觉得熟悉,便心酸地想当然了。
到底不是在自己家里,没得让外人看常家兄妹不和家宅不宁的笑话,这件事也就算翻篇了。
马车出永安坊东门,沿朱雀街西第三街直直向北,经过六个坊的地界进入北段的皇城西之第一街。
因未婚无诰命且非正式走流程的召见,走的是掖庭西门,常度在宫门外等候。守门的监门卫核验了包玉的鱼符,便把这一行人都放进去了。
小内侍抬着两乘四角挂避风罗的檐子,常频婆出入宫闱频繁,仿佛又回了自己又一个家,掀开轻纱指着避让的宫侍嘁嘁喳喳给迎春分说。
“掖庭宫由内侍省统一管理,住的基本是宫女、罪眷,还有一些低等宫嫔……这西门一般只走宫女、宦官等底层人……可不是正经官眷入口。”
她可不顾自己也从掖庭西门进来的,被什么取悦了般,满脸骄矜,乐不可支。
她们最终被带到了天子寝殿西边的一座三间小殿,包玉趋步进去通报,白色拂尘飘动如飞。
“宣——绥西郡王第三女常三娘子、养女贾二娘子觐见!”
约半刻钟后一声声通传由内及外,响在高大宏伟的殿阁里,回声四起。
迎春垂首从殿阁正中六扇金漆雕花隔扇门进入,路上常频婆教过她觐见圣驾的规矩,且本人又在身侧,便跟着常频婆照葫芦画瓢。
小内侍导引转到东梢间,西斜的秋阳透过茜纱窗棂,将二交四椀菱花和窗外桂枝的阴影筛在红锦地衣上。
在常家时虽然常老夫人总夸她大家出身闺秀仪范,这关键时刻,常频婆明明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行不动裙也就罢了,连素日欢快的铃铛在殿内的静谧中也莫名消声。
已鉴定常三娘子是宝玉款儿生得得意、见人礼数不错所以背地里格外被娇纵。
窗下九尺紫檀木榻中间,红木棋枰放置在同色束腰几上,一大一小两人各据左右。
她们在御榻三丈处站定立候,铜漏滴答与玉石棋子磕碰交错,迎春头颅深埋,余光里远远只有传说中大衍天子她这原身生父斜倚着紫檀凭几舒适的影子,太和帝不怒而威,周身气度自然流泻。
至于和太和帝对弈的素衣小娘子,据年龄和当下情形估计,便是她此生命运所系、话本《春风桃花》女主纪绿沉。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前世她的绝望哭诉犹在耳边,今生至此,迎春一直以来的惶惑小心以及入宫途中时而莽撞冒出来的赴死之心忽然就清空了。
我不信,我就这么死了。
我不信,我白来这一趟。
迎春想起话本里纪绿沉,神童颜淏初拜见她时她便在下棋,素纱屏风剪下一幅侧影,鸦鬓渺如云烟,骤雨杂细雨,打新荷也湿流光。
那时候的九公主,多么的美。
如今时间事件线重来,不知道那被诸皇子欺凌的神童可曾收归她囊中?
乍然被扯得匍匐在地衣上,迎春忙随常频婆叩首——常频婆已完成这一套程序,红绿裙子一闪,金铃活泼窜到了御榻前。
“阿檎胆子还是这么大!”太和帝点在常频婆眉心小鸟形状的花钿,朗笑如破竹之势,殿阁里的阴翳沉闷一扫而空。
“是阿檎胆子大,还是圣上神威更盛了呢?”
常频婆踮脚拽住太和帝的袖子又摸了摸天子掌心,声音清脆若山泉叮咚,涤荡人心。
“圣上的手比阿檎上次见您时暖多啦,也没有那些虚汗了……”
太和帝挑眉,殿里始终呵腰侍奉的包玉与斜坐在棋枰另一边的纪绿沉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两个都是巫蛊之乱后上位的新贵。
天子愈发多疑猜忌,在麟趾县仁寿宫大病一场的事,除了爱踩着天子痛处蹦跶的成贵妃没人敢提,暗示也不行。
常频婆浑然不觉,歪着头金铃摇荡,杏子眼眼睛亮晶晶:“阿檎听我阿娘请教过府医,‘手暖则阳气足’,阿檎刚才远远瞧着,圣上下半个时辰棋都没有咳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