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西郡王常无的话,迎春全听见了,也明白了。
常家不能出这个头,二哥哥也不需要常家出头。这一次是必杀之局,纵然她对警幻要求杀太子使话本情节回本正轨的任务消极怠工,可太子终究还是要死。
中秋节那日午后,迎春在窗下摆了棋局。
她趴在乌木嵌银丝棋坪上睡过去,梦境复原了太子纪弘起兵的全过程。
“圣上病在仁寿,消息隔绝,存亡未知!殿下与姜齐素有旧怨,焉知姜齐不是趁机报复,假传圣意?”
“大长公主成例在先,温、贾二族死于横难,请殿下早作决断!”
太子左庶子施夏楚老泪纵横,额头磕在地砖上,血迹斑斑。
是姜齐的诡计……二哥哥不要!
迎春伸手去扯纪弘银甲下宝蓝色战袍下摆,抓了空。
“开武库!释囚徒!”
纪弘声称太和帝病困麟趾县仁寿宫,奸佞乘机作乱。诛逆檄文传遍上京角角落落,闻者泣涕如雨。
随着隆隆战鼓一声令下,梦中画面倏忽转到朱雀大街,阴风卷着七月十五的纸灰直干青云,如血残阳照在甲片上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太子纪弘指挥若定、挥洒自如,身影颀长。
刀剑厮杀,腥风血雨。
铁锈味儿的风吹着她的面颊和飞扬的青丝。
不,不要……
二哥哥,不要这样……
你会死的。
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圣上还活着……你等一等,就和姜齐先耗着好不好……
迎春满眼都是伤痛的泪水,她有千万语,堵在喉咙,喊不出声音来。
明明咫尺之遥,她却无法将结局改写。
因为纪弘曾为民请命免除苛捐杂税,到底集结了五万人马,先杀了绣衣使者姜齐和唆使太和帝炼丹的术士柳璧,再发兵宰相章屈戌府邸。
和姜齐一并在掖庭宫发掘巫蛊的内侍省宦官包玉,与宰相章屈戌先后化装逃出上京城,前往麟趾县向太和帝告发太子谋反。
太和帝发诏书,征调上京京畿各县的军队,并握在宦官钱格手中的北衙禁军,一并交给宰相章屈戌掌管,命章屈戌平定太子叛乱,自己也移行在到上京城西门的金光门督战。
章屈戌领兵和太子临时召集的囚犯与百姓大战五日,死伤遍地,流血漂橹,血水汇集到里坊的排水沟里,汩汩流泻。
迎春捂着脸不敢再看,她困在这个梦里,喊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注定于事无补。
二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章屈戌使人往城中喊话“太子谋反”,一传十,十传百,大面积散播开,跟着纪弘作战的百姓便不肯附逆,纷纷散去。
纪弘寡不及众,战败带着少数亲信从上京城正南门明德门逃出。
“门下:
朕膺乾御极,临照万方,夙夜兢兢,以安社稷。而储贰失德,妄兴巫蛊,构衅宫闱,遂致兵戈内起,祸延宗庙。虽父子之恩,义难绝情,然国法森严,岂容轻废?”
太和帝处置这次事变“布告中外,咸使闻之”的诏书传进常家,迎春想起中秋节梦的后半段。
远方起伏的山峦林木葱茏,平原旷野,莎草茸茸绿。天空明净,阳光遍洒,河水滔滔,世界里一切静谧而柔和。
黝黑青石堆砌的拱桥平地高耸,太子踽踽独行,在温暖迷蒙的光辉中一跃而下。
“轰!”
山峦草地河水石桥全不见了,梦里一片漆黑。
二哥哥,二哥哥……
迎春的呼喊还是卡在喉咙,叫不出声 。
“今太子兵败身殒,朕心恻然,念其天性之亲,特免追罪,东宫妃嫔子嗣供奉如旧,以存哀矜。”
从她旁观又先知的角度,二哥哥一世英名何必来这一遭坏了清誉!
可从太子的角度,二哥哥分明是被逼到举兵自保的地步,君父却偏偏还要说什么父子恩情宽大处理。
“北衙禁军首领钱格,职在拱卫,乃坐观成败,怀贰观望;城门司职官冯尊,玩忽职守,纵逆出城,皆罪不容诛。着即腰斩于市,以正国法。”
宦官钱格出自温皇后宫里,城门司的冯尊曾是太子舅父温平门下。一个受了太子符节却做骑墙派没有出兵,一个念着旧主恩义放了太子逃命,统统丧生于在帝王的多疑。
下面便就是赏功罚罪了,迎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一字一字念着抄录来的诏书原文,这些人她都该记住。
“宰相章屈戌,忠勤体国,戡乱定策,功在社稷,宜加殊赏,晋爵南阳郡公,食邑千户。擒获太子左庶子施夏楚者景丘,奋勇当先,克擒元恶,厥功甚伟,赐爵湖城县侯,以彰其勋。
太子门客,出入宫禁,素预阴谋,交通邪佞,罪实难逭,悉付有司,依律处死。凡从太子举兵谋逆者,大逆无道,罪及三族,皆依律严惩。
至若下吏兵卒,本无叛心,迫于凶威,苟全性命者,朕念其情可矜,免死流徙敦煌郡,以全性命。”
二哥哥她亲眼看着死在她面前,上京百姓枉死流离,不计其数。
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迎春摸着微弱跳动的心口,怔忪迷惑,宁嘉院的丫头秋千一掀夹缬小团花纱帘,跑得微微喘息:“二娘子……内侍省包大监来府上传旨,郡王和夫人请二娘子快些到‘昭烈堂’去……”
“是有旨意要传给二娘子吗?”夏栀忙给迎春整理仪容裙衫,借搭话进一步让迎春明晰情况。
家主绥西郡王功高,内侍省大监往来宣旨本是府中常事。但迎春是寄居府上的亲戚,没有无故喊她去跪听的道理。
“大监仪仗前导的小内侍飞马来通知的,人家怎么说,郡王就怎么说……”秋千委实有些啰嗦,“郡王怎么说,我们夫人就怎么……”
“哎!”秋千还没说完,眼看着夏栀拥着迎春出了内室,忙抬脚追上去。
“包大监不愧新官上任,好生大的威风!”
得了!
迎春重重忧虑中分神叹了下,有其主必有其仆,常频婆那些秘事秘史和秋千一定脱不了干系。
就好比宝玉身边的茗烟,见宝玉玩烦了不自在,找那些古今小说传奇脚本给宝玉逗闷子。
上次常频婆辱骂常度生母攀扯上成贵妃,常无扬言要把幼女身边侍奉的侍女家法伺候……
看样子,郡王的家法到了宁嘉院西厢,的确雷声大雨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