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淅淅沥沥下了足有半月,将江南洇成一幅湿透的、洇着淡青的水墨。姑苏城外枫桥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粉墙与黑瓦的檐角,滴滴答答的水珠串成帘,挂在檐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苔藓的清苦,还有墙角栀子将败未败时奋力挤出的一缕残香。
沈青崖邻居的小院,便在镇东头一条窄巷深处。院墙高耸,爬满了经年累月的薜荔藤,雨水洗过,那深碧的叶子便油亮得发黑。推开吱呀作响的斑驳木门,小小一方天井,青砖缝里钻出细密的茸茸绿意。墙角一株老梅,花期早过,虬枝铁干在雨中默立,倒显出几分清癯的筋骨。三间小屋,东首那间便是他的书房兼卧房。
他本是金陵书香门第的旁支子弟,家道中落后辗转流寓至此,靠替人抄写经卷、誊录账目,偶尔画几笔扇面换些微薄银钱度日。性子本就孤高清冷,家变后更添沉郁,愈发不喜喧闹,只与这满屋的书卷、一方旧砚、几管秃笔为伴。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隔绝了尘嚣,也加深了他心底那层挥之不去的孤寂。案头一盏油灯如豆,映着他苍白清瘦的侧脸,他正凝神临摹一幅前朝古画的局部,画上寒山瘦水,孤亭危立,笔墨间尽是荒疏之气。
夜渐深沉,雨势未歇。沈青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正欲吹灯就寝。忽闻一阵极细碎、极清越的声响,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丝丝缕缕地透窗而入。不是雨打芭蕉,亦非风吹檐铃。那声音玲珑剔透,泠泠然如碎玉相击,又似冰泉初融滑过石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他心中微动,疑是错觉。凝神再听,那声音又起,清越婉转,如珠玉落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将窗外连绵的雨声都压下去几分。沈青崖自幼习琴,于音律一道颇有天分,此刻听得分明,这绝非人间凡响。他起身,轻轻推开糊着桑皮纸的支摘窗。
夜雨如织,小院浸在沉沉墨色里。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穿过雨丝,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她。她身量窈窕,穿着一袭如云似雾的素白罗衣,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潮湿的夜风里微微拂动,恍若水波荡漾。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髻,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莹白如玉。她撑着一柄同样素白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圈细密晶莹的水帘。
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姿态。她微微侧身对着书房的方向,螓首低垂,似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雨伞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宛若玉琢的下颌,和一双轻按在伞柄上的素手。那手指纤长秀美,指尖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那清越的乐音,似乎正是从她所立之处,随着她伞沿滴落的水珠一同坠入这潮湿的夜色里。
沈青崖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看得痴了。他见过姑苏河畔的采莲女,见过寒山寺里拜佛的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她不像站在雨中,倒像整个江南的烟水都化作了她的背景,而她自身,便是从那最清冷、最幽远的古画里走出的精灵,带着一身月光也似的孤洁。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撑着伞的身影微微一动,竟如同受惊的小鹿,倏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旋开一个无声的涟漪,便要向院门退去。动作轻盈迅捷,不带一丝烟火气。
“姑娘留步!”沈青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他并非孟浪之人,只是那身影太过飘忽,那乐音太过神秘,他生怕这惊鸿一瞥就此消散于雨幕,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
那素白的身影果然顿住了。她停在梅树虬曲的枝干旁,离院门尚有几步之遥。她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首。油纸伞依旧低垂,遮住了容颜,但沈青崖能感觉到,一道清冽如秋水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丝,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无惊惶,只有几分被打扰的疏离和淡淡的探究。
“夜雨寒凉,姑娘何以独自在此?”沈青崖定了定神,隔着雨帘,声音放得温和。他指了指自己书房的门,“若不嫌弃寒舍鄙陋,可移步檐下暂避。”
女子沉默了片刻。雨声淅沥,更衬得这沉默有些微妙。沈青崖的心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上冰凉的木头。
终于,她有了动作。不是言语,而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伞沿随之晃动了一下。随即,她抬起那只未撑伞的左手,纤细白皙的食指伸出,并非指向沈青崖,也非指向院门,而是指向了书房窗内——那盏如豆的灯火旁,他方才搁下的画笔,以及摊开在案头、墨迹未干的仿古山水。
沈青崖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又疑惑地看向她。那女子却不再有任何表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伫立在老梅树下,素衣白伞,与虬枝铁干的梅树、淋漓的雨幕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仿佛她此来,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案头的笔墨,只为听一听这雨夜书斋的寂静。
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沉默的雨夜中悄然滋生。沈青崖不再多言,亦不再邀请,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内,隔着支摘窗的缝隙,望着院中那抹孤清的身影。檐下的灯火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而院中的女子,则在朦胧的光晕里,化作一个素白而遥远的谜。
雨声似乎成了背景,时间也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撑着伞,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身影一点点融入院门外的沉沉黑暗之中,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去,最终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空茫和那若有若无、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的清越余韵。
沈青崖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裹挟着更深的寒意袭来,他才恍然惊觉。关窗,回身,案上灯火摇曳,映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山水依旧荒寒,可他的心头,却因这雨夜不期而遇的一瞥,悄然落进了一粒清亮的种子,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悸动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翌日,雨仍未停,只是由前几日的滂沱转作了缠绵的牛毛细雨。沈青崖心中记挂着昨夜那谜一般的女子,午后便撑着伞出了门。他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巷子深处更幽静处走去,想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
巷子尽头,拐角处,果然有一户人家。门庭不大,却十分整洁。乌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颜色已显陈旧的木匾,上书两个娟秀的小字——“寄庐”。门旁粉墙根下,生着一丛茂盛的翠竹,竹叶经雨洗刷,青翠欲滴。墙内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雪白肥厚的花瓣缀满水珠,散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几乎盖过了雨中的清苦气息。
这便是了。沈青崖在几步外停下脚步。这“寄庐”二字透着一种过客般的疏离与隐逸,与昨夜那素衣女子的气质隐隐相合。他徘徊片刻,终究觉得贸然叩门太过唐突,正欲离去,那扇乌漆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着半旧藕荷色衫子、丫鬟打扮的少女探出头来。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眼神灵动,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少女的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带着一丝好奇的打量。
“这位公子,可是有事?”少女的声音清脆,像檐下滴落的水珠。
沈青崖连忙拱手,略显局促:“冒昧打扰。在下沈青崖,就邻居在前巷。昨夜雨急,隐约见有位白衣姑娘在敝处附近…不知可是府上之人?夜雨寒凉,怕姑娘受寒,特来问问。”他斟酌着词句,只道是关心邻里。
少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抿嘴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哦!公子说的定是我家四小姐了!”她语速轻快,“小姐昨夜是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裙角沾了些湿气,倒也无碍。劳公子挂心啦!”她说着,目光越过沈青崖,落在他身后湿漉漉的巷子,又补充道:“我家小姐说了,这雨怕还要下些日子,公子若得闲,听雨也好,读书作画也罢,夜半若再闻清音,不必惊疑,那是风过檐铃,或是雨滴空阶罢了。”
“四小姐?”沈青崖心中一动,“风过檐铃,雨滴空阶…”昨夜那清越之音,绝非寻常风雨声可比。他按下心绪,温言道:“如此便好。不知府上如何称呼?邻里之间,日后也好走动。”
少女脆生生答道:“我家小姐姓胡,姓四,我们都唤她四姐。”她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唤我阿绣就好。小姐还说,公子院中那株老梅,虬枝如铁,颇有古意,待到冬日飞雪,红梅映雪,定是绝景。她…很是喜欢。”
阿绣说完,对着沈青崖福了一福,也不等他再问,便道:“公子若无他事,阿绣先告退了,小姐还等着我研墨呢。”说罢,那乌漆木门又轻轻合拢,只留下门楣上“寄庐”二字,在细雨微茫中透着静谧。
胡四姐。沈青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愈发清晰。原来她注意到了院中的老梅。一股微妙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驱散了雨天的湿冷。他撑着伞,慢慢踱回自己的小院。推开院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株沉默的老梅上。经年的枝干盘曲遒劲,深褐色的树皮皴裂如鳞,雨水顺着沟壑蜿蜒流下。他想象着冬日雪压枝头、红梅怒放的景象,想象着那位胡四姐立于雪中赏梅的模样,清冷中必添几分艳色。
此后数日,沈青崖的生活似乎并无不同。白日里依旧伏案抄经、作画,换取微薄的米粮。窗外的雨时疏时密,敲打着屋檐与院中的青砖。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余雨声潺潺之时,他的心神便不由自主地悬起,悄然期待着。
那清越的乐音果然又来了。总是在夜深人静、雨声最盛的时分,如同约定好的一般,泠泠然穿透雨幕,飘入他的窗棂。有时如珠玉跳跃,活泼轻快;有时如幽涧低语,缠绵悱恻;有时又似松风过壑,带着几分清冷的禅意。每次响起,或长或短,总是在沈青崖听得入神、心弦与之共振之际,又悄然隐去,只留下袅袅余韵在雨夜中盘旋,牵动着无边的遐思。
沈青崖不再推窗窥视。他深知那位胡四姐性喜清静,不喜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内,案头灯火如豆,映着他专注聆听的侧影。他将那无形的天籁,用心细细描摹,融入笔端。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好松烟墨,笔锋饱蘸墨汁,悬腕凝神。
笔下流淌出的,不再是往日刻意模仿的古意荒寒。墨色在纸上晕开,先是浓淡相宜的远山轮廓,云雾缭绕,山势空蒙。接着是近景,一株老梅的虬枝铁干,以焦墨渴笔写出,苍劲有力。梅树下,并未勾勒具体人形,只以极淡极润的水墨,晕染出一个朦胧绰约的素衣身影。那身影似倚树而立,又似临风欲飞,衣袂飘举处,墨色化开,仿佛融入了漫天的雨丝。整幅画意境空灵,留白处尤多,却仿佛有无声的清音在纸面流淌。沈青崖题上画名——《听霖小影》。霖,甘霖,亦暗含了那夜夜相伴的雨声。
他画得忘我,浑然不觉时光流逝。直到画毕,搁下笔,窗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雨声渐歇。他对着画中那朦胧的身影,怔忡良久。
这夜,那清越的乐音再次如期而至。沈青崖听着窗外玲珑剔透的声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走到靠墙放置的那张落满灰尘的琴案前。案上是一张桐木古琴,琴身黯哑,丝弦松弛,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幽泉”。自从家道中落,心境萧索,他已许久未曾抚弄。
他小心地拂去琴身灰尘,取来软布,蘸了清水,细细擦拭。琴身温润的木质纹理渐渐显露出来。他又寻来丝弦,屏息凝神,一根根重新调校。指尖拨动,久违的琴音起初干涩喑哑,不成曲调,但随着他耐心的调整,琴弦渐渐绷紧,音色也由暗哑转为清越。
当最后一个音柱调整妥当,沈青崖净手焚香,在琴案前端坐。窗外,胡四姐的清音仍在流淌,如月光下的溪流。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指尖轻悬于七弦之上。片刻,他循着窗外那无形的韵律,指尖落下。
“铮——”
一个清亮的散音响起,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小心翼翼地融入了窗外那冷冽不绝的乐音之中。
窗外那连绵的清音似乎微微一顿,如同溪流遇到了小石,激起一个微小的涟漪。随即,乐音并未断绝,反而变得更加清晰灵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加入。沈青崖心中一喜,指尖再不迟疑,循着心中所感,拨、挑、勾、剔,琴音汩汩流出。他弹的并非什么名曲,只是即兴的应和,如同对着一个无形的知音低语。
窗外的清音时而引领,时而相随,时而缠绕。两种声音,一内一外,一实一虚,在寂静的雨夜中交织、缠绕、共鸣。沈青崖的琴技虽非绝顶,但此刻心无旁骛,全凭一腔真挚心意与窗外之音相和,竟也弹得圆融流畅,情韵盎然。琴声时而如雨打芭蕉,清脆跳跃;时而如风入松林,幽咽低回;时而又如珠落玉盘,叮咚错落。窗外的清音则始终如影随形,或如空谷回响,或如清泉漱石,为他的琴音添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灵性与空明。
琴与不知名的清音相和,在这江南缠绵的雨夜里,编织出一张无形而美妙的网,将小小院落温柔地笼罩。沈青崖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通感之中,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琴音,而是窗外那簌簌的雨,那清冷的夜气,甚至…是梅树下那素白身影悄然流转的眼波。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雨丝风片。窗外的清音也悄然止歇,只留下更深的寂静,仿佛天地都在回味。沈青崖指尖按在犹自微微震颤的琴弦上,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这一夜的相和,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了一种心意相通的美妙。
自此,夜夜听雨,便成了沈青崖生活中最深的期盼。胡四姐的清音总是如期而至,而他也必定调好“幽泉”,焚香静待。他的琴艺在与那无形天籁的应和中突飞猛进,指法愈发圆熟,心境也愈发澄澈空明。有时他弹奏古曲《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窗外的清音便如遇故知,相和得丝丝入扣;有时他即兴抒发胸臆,那清音亦能敏锐捕捉到他心绪的起伏,或激昂,或低徊,无不熨帖。
两人隔着雨幕、窗棂与庭院,以音律为桥,心意相通。沈青崖知道了她偏爱清微淡远之音,尤喜《鸥鹭忘机》的疏旷;她也似乎懂得他笔下山水间的孤寂与不甘。他会在白日画好一幅雨荷图,题上小诗,傍晚时分悄然放在“寄庐”门外的石阶上,用一块干净的小石子压住。翌日清晨,那画便不见了,石阶上有时会多出一枝带着晨露的栀子,或是几片脉络清晰的梧桐叶,叶上有时会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句半句前人诗词,字迹清丽飘逸,如簪花小楷。
一来二去,虽未曾再直面交谈,一种无声的、温暖而默契的情愫,却在雨声与乐音的滋养下,在诗画往还的酬答中,悄然生长。
这一日,沈青崖接了城中“墨韵斋”一大单抄经的活计,报酬颇丰,足以支撑数月用度。他心中欢喜,抄录得格外用心。待得搁笔,已是红日西沉,暮色四合。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想起多日未曾好好作画,便铺开一张上好的素宣,准备画一幅工笔的蝶恋花。
刚调好颜料,窗外忽传来阿绣清脆的喊声:“沈公子!沈公子在吗?”
沈青崖忙放下笔,开门迎出。只见阿绣挎着个小巧的竹篮,站在院门外,笑盈盈地道:“公子,我家小姐说,今日得了几样新鲜的时令小菜,还有一坛自家酿的梅子酒,新启封的,滋味正好。感念公子常以丹青妙笔相赠,无以为报,特备下几样粗陋小菜,请公子移步‘寄庐’,共尝新酒,权当…谢过公子画上那株老梅的盛情。”她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显然最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
沈青崖闻言,心头一阵悸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终于…要见到她了么?这些日子的神交,早已让他对这位只闻其声、偶见其影的胡四姐充满了好奇与倾慕。他强自按下心头的波澜,面上维持着平静,拱手道:“四小姐太客气了。青崖愧不敢当。既蒙相邀,敢不从命?请阿绣姑娘稍候片刻,容我换身衣裳。”
他匆匆回屋,换了件半新的青色直裰,又将鬓角梳理整齐,对镜自照,虽仍显清瘦,倒也清爽利落。这才随阿绣出了门。
雨早已停了多日,暮春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栀子与泥土混合的温润气息。短短几步路,沈青崖的心跳却如同擂鼓。推开“寄庐”那扇乌漆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院比沈青崖的住处稍大,却更显精致雅洁。青砖墁地,一尘不染。墙角数竿翠竹挺拔修长,竹叶青翠欲滴。院中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累累垂垂的淡紫色花穗如同一片流动的云霞,散发出甜而不腻的芬芳。一架小巧的葡萄藤沿着竹架攀援,新叶嫩绿可爱。一架石桌石凳置于紫藤花架之下,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菜肴:一碟碧莹莹的清炒莼菜,一碟油亮亮的酱汁茭白,一碟粉嫩嫩的虾仁炒莲藕,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炸小鱼。桌角放着一个素白瓷坛,坛口泥封已去,散发出清冽诱人的梅子酒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桌旁,紫藤花影里,亭亭玉立的胡四姐。
她今日未着素衣,换了一身天水碧的罗衫,衣料轻薄柔软,如水般贴合着她窈窕的身段。衫子上用银线绣着疏疏落落的折枝玉兰,雅致非常。如云乌发松松绾了个随云髻,只斜簪了一支白玉雕琢的玉兰花簪,簪头几点花蕊,用细如毫发的金丝点缀,精巧绝伦。她正俯身整理着桌上的杯箸,侧脸线条柔和秀美,肤色在暮色里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沈青崖只觉得呼吸一窒。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种清透的琥珀色泽,如同最纯净的蜜糖,又似蕴藏了千年古潭的幽深。眼波流转间,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着江南三月迷蒙的烟水,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眼神沉静,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疏离,然而在看向他时,那疏离如薄冰消融,漾起一丝真切的、带着些许羞涩的暖意。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无声地道了一句:“沈公子。”
没有多余的话语,这一眼,已胜过千言万语。沈青崖心头那幅由声音和朦胧影像拼凑的图画,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生动。他定了定神,上前深深一揖:“沈青崖,叨扰四小姐了。”
“沈公子不必多礼。”胡四姐的声音响起,如同她奏出的清音,泠泠然,带着玉石般的质感,却比那乐音更添了几分温润的人间气息,“陋室粗茶淡饭,公子不嫌简慢便好。请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石上。
阿绣早已笑嘻嘻地摆好了杯盏,为二人斟上梅子酒。那酒液呈琥珀色,清澈透亮,倒入杯中,一股混合着梅子酸甜与酒香醇厚的清冽气息便弥漫开来。
三人落座。沈青崖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胡四姐言语温和,态度落落大方,阿绣在一旁活泼地插话,气氛很快便轻松起来。菜肴虽简单,却极尽时令之鲜,烹调得法,清淡可口。那梅子酒更是妙品,入口微酸,继而回甘,清冽爽口,酒意并不浓烈,只觉通体舒坦。
话题自然围绕着书画音律展开。沈青崖谈及自己临摹古画的困惑,胡四姐便轻言细语地点拨几句构图、用墨的关窍,见解精微,每每切中要害。沈青崖如醍醐灌顶。当胡四姐问及他琴艺师承,沈青崖说起幼时母亲教导,后来家道中落,琴艺荒疏,直至近日夜雨相和,才重拾旧趣。胡四姐静静听着,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了然。
“公子琴音,初闻有萧瑟之意,如秋日寒潭。”她端起酒杯,指尖莹白如玉,“然近日所奏,渐入清空之境,如云开月出,寒潭映星。心境的转变,皆在弦上。”她话语平淡,却一语道破了沈青崖心境的微妙变化。
沈青崖心中震动,由衷赞道:“四小姐于音律一道,造诣精深,青崖望尘莫及。每夜聆听清音,如饮甘露,实乃青崖之幸。”
胡四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如春水初皱:“公子过誉了。音律之道,贵在相知。若非公子心有灵犀,能解弦外之意,四娘的清音,也不过是夜雨中的几声空响罢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向院中那架紫藤,“公子画中的梅,铁骨冰心;院中的紫藤,柔蔓繁花。一刚一柔,皆是天地造化。音律亦是如此,刚柔并济,方得中和之美。”
她的话语如清风拂过心湖。沈青崖只觉得与她交谈,如沐春风,仿佛积于心中多年的块垒,都在她清泉般的话语和温润的眼波中悄然消融。他看着她说话时低垂的羽睫,看着她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看着她偶尔举杯时优雅的手势,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萌动、生长,如同院角那几竿翠竹,遇雨而拔节。
暮色渐浓,紫藤花影婆娑。石桌上杯盘渐空,那坛梅子酒也去了大半。酒意微醺,沈青崖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连带着看眼前的人,也仿佛笼上了一层柔光。阿绣早已收拾了碗碟下去,院中只余他们二人。
胡四姐双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更添几分娇艳。她眼波似水,比平日多了几分迷离的潋滟,看向沈青崖时,那温柔的笑意里,也仿佛融进了酒意,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懒与妩媚。
“沈公子,”她声音比平日更软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你看这紫藤…开得可好?”
“极好。”沈青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串串垂落的紫色花穗上,“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如烟似霞。”
“是啊…”胡四姐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也仿佛带着花香,“花开花落自有时。能在此刻,与公子同坐花下,共饮一杯,便是难得的缘法了。”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深深望进沈青崖眼里,那眸光清澈依旧,却又像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心事,“四娘漂泊半生,寄居此隅,本以为心如止水…不曾想…”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举起酒杯,对着沈青崖,唇角噙着笑,眼中却似有微光闪动。
沈青崖心头剧震。她话中未尽之意,那眼中流转的情愫,如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防。他亦举起杯,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青崖亦是。得遇四姐,如暗夜得见星月,荒途逢遇甘泉。此情此景,青崖…此生不忘。”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却点燃了胸中一团炽热的火焰。
胡四姐看着他饮尽,眼中笑意更深,也仰头饮下杯中酒。放下酒杯,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石桌边缘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指尖沾了一点淡紫的花汁。她抬起手,对着朦胧的月光看了看,忽而对着沈青崖,孩子气地一笑:“公子看,像不像染了蔻丹?”
那笑容天真烂漫,带着几分醉后的娇态,与平日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沈青崖看得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想握住那只沾染了花汁的手。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胡四姐已收回手,扶着石桌站起身来,身姿虽有些微晃,却依旧优雅:“夜了…公子…该回去了。阿绣…阿绣…”她唤了两声,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倦意。
阿绣闻声从屋内跑出,忙扶住自家小姐,对着沈青崖歉然一笑:“公子,小姐有些醉了,我扶她进去歇息。公子慢走。”说着,便半扶半抱着胡四姐向屋内走去。
胡四姐倚在阿绣肩头,回头望了沈青崖一眼。那一眼,眸光迷离,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极淡、极柔、带着无尽眷恋与不舍的微笑。
沈青崖独自站在紫藤花架下,望着那扇轻轻合拢的房门,心中百感交集。方才花下对酌,她迷离的眼波,娇憨的笑语,还有那未尽的言语、不舍的回眸…点点滴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心版。晚风拂过,紫藤花穗摇曳,暗香浮动。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团炽热的火焰不仅未熄,反而燃烧得更加汹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悄然不同了。
自此,沈青崖与胡四姐之间那层无形的薄纱彻底揭去。他不再只是夜半听音的邻居,成了“寄庐”的常客。白日里,他常携新作的诗画前来讨教。胡四姐于书画鉴赏眼光极高,往往寥寥数语,便能点出他画中气韵的滞涩之处,或是诗里字句的未谐之音,令沈青崖受益匪浅。她的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靠墙一排书架上多是些诗词曲谱、画论杂记,也有些珍本古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樟脑气息。窗下置一长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一方端砚,墨色如漆,几支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案头常供着时令鲜花,或是插着几枝清雅的菖蒲。
沈青崖最爱看她作画。她作画时神情专注,眉目低垂,纤长的手指执着画笔,如同拈花。笔下流出的并非工细繁复的工笔,而是逸笔草草的写意。有时是几竿疏竹,有时是几朵墨荷,有时只是一块奇石、一弯冷月。墨色浓淡相宜,笔意疏朗空灵,画境高远,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之气。沈青崖每每看得心驰神往,只觉她的画与她的人一般,清到极致,也美到极致。
两人谈诗论画,品茗弈棋,时光在紫藤花影与翰墨书香中静静流淌。沈青崖发现胡四姐学识之渊博远超他的想象,不仅于琴棋书画造诣精深,对星象医卜、草木虫鱼亦颇有涉猎,言谈间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又毫无炫耀之意,只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似乎偏爱一切清冷孤高之物,爱梅的傲雪,爱兰的幽谷,爱竹的劲节,爱菊的凌霜。谈及世事,她眼中常有洞悉人情的了然,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悲悯。
沈青崖也渐渐知晓了一些她的事。她自言是北地人氏,家中原也是书香门第,后因故零落,父母早亡,只余她一人带着忠仆阿绣,辗转流离,最后才在这江南一隅觅得这处“寄庐”暂居,图个清净。言语间对过往轻描淡写,但沈青崖总能从她偶尔失神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深藏的、如烟似雾的哀愁。他心疼她的遭遇,更敬重她在颠沛流离中仍能保持这份冰雪般的澄澈与孤高。
一次午后,阿绣烹了上好的龙井,两人在紫藤架下对坐品茗。胡四姐心情似乎格外好,谈兴甚浓。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精怪志异上。沈青崖说起幼时听过的狐仙报恩故事,笑道:“世人皆言狐仙幻化人形,多是为了报恩或了却尘缘,不知真假。”
胡四姐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垂眸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沈青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笑意,问道:“若真有狐仙,公子…怕是不怕?”
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却又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紧张。
沈青崖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道:“有何可怕?若论心性,世间披着人皮、行禽兽之事的魑魅魍魉还少么?若真有狐仙,如四姐这般钟灵毓秀、心地澄明者,只怕是狐亦胜人。青崖敬之慕之尚且不及,何惧之有?”他话语真诚,目光坦然。
胡四姐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透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漾起一层温暖而明亮的水光。她唇角那抹淡笑渐渐加深,如同初阳融化了冰面上的最后一缕寒气,绽放出令人心颤的温柔。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茶,那袅袅升腾的水汽,似乎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夏至过后,天气愈发闷热。这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盆,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院中翠竹的叶子都蔫蔫地垂着。沈青崖正在“寄庐”书房中与胡四姐对弈,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天气,怕是要有大雨。”沈青崖执白子,落下一枚,看着窗外沉沉的天空道。
胡四姐拈着一枚黑子,指尖莹白,闻言也望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嗯,看这云气,雨势怕是不小。”她沉吟片刻,将黑子落下,“公子棋力精进,这局怕是要输了。”
沈青崖仔细一看棋局,果然自己一条大龙已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不由失笑:“四姐棋高一着,青崖甘拜下风。”
话音未落,天际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扭曲的银蛇撕裂了浓重的铅灰色天幕!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巨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那雷声如此之近,如此之暴烈,整个小院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啊!”胡四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将几颗棋子撞得散乱。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弈棋时的从容优雅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狂风骤雨中飘零的落叶,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无助。她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四姐!”沈青崖大惊失色,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靠近安抚。
就在这时,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在窗外骤然亮起的惨白电光映照下,沈青崖清晰地看到,胡四姐剧烈颤抖的身体周围,空气仿佛水波般剧烈地扭曲、荡漾!她头顶乌黑的发髻间,那支白玉兰簪旁,竟诡异地、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尖尖的耳朵!那耳朵覆盖着雪白无瑕的绒毛,耳廓内侧透着淡淡的粉色,此刻正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同时,在她身后,那袭天水碧的罗衫下摆处,一条蓬松硕大、洁白如雪的狐尾虚影,如同受惊般猛地炸开、绷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在下一瞬的电光熄灭、雷声滚过的间隙便消失无踪,但沈青崖确信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电光隐去,雷声隆隆滚向远方。书房内光线昏暗,胡四姐依旧维持着双手撑桌、瑟瑟发抖的姿势,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狐耳与狐尾,仿佛只是雷光造成的幻觉。
沈青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无数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狐耳…狐尾…那惊惧之下无法控制的异象…阿绣那日的话语…胡四姐谈论狐仙时异样的神情…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来!一个清晰而骇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胡四姐…她…她不是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比方才那记炸雷更让他心神俱震!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巨大恐惧,看着她单薄身体无助的颤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胡四姐似乎从巨大的惊骇中稍稍回神,她喘息着,抬起眼,正对上沈青崖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温柔倾慕,只有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琥珀色的眼眸中,那巨大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哀伤和了然所取代。她明白了。他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公子…”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种破碎的虚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沈青崖的目光,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指节捏得发白。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砸落在散乱的棋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酝酿着更大的风暴。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滴泪珠砸落棋盘后死一般的沉寂。方才的温馨对弈,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隔世。
沈青崖看着胡四姐低垂的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看着她砸落棋盘的那滴泪,心中翻江倒海。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她是狐…非我族类…那些清音,那些诗画酬答,那些花下对酌的情愫…是幻术?是迷惑?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阿绣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刚才那雷…”她话未说完,便看到书房内诡异的气氛。胡四姐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沈青崖面色复杂地僵立一旁,棋盘散乱,地上还落着棋子。
阿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迅速扫过,又看到胡四姐脸上未干的泪痕,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脸色一变,快步走到胡四姐身边,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急切和哀求:“小姐…沈公子他…外面雨要来了,公子还是…先请回吧?”她看向沈青崖,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沈青崖如梦初醒。他看着胡四姐单薄的身影,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头五味杂陈,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对着胡四姐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动作僵硬。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踉跄着冲出了书房,冲出了“寄庐”那扇乌漆木门。
几乎在他踏出院门的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沈青崖没有撑伞,失魂落魄地走在滂沱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顺着头发、脸颊、衣领灌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混乱。方才书房中那惊悚的一幕,胡四姐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阿绣哀求的眼神,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她是狐…她是狐…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反复啃噬着他的理智。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对未知的恐惧,对异类的恐惧,甚至…对自己曾付出的真挚情感的恐惧。他想起那些夜半清音,那些诗画往还,那些花下对酌的心动…难道都是假的?都是狐妖惑人的伎俩?她接近自己,究竟是何目的?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微弱地挣扎:她的琴音,那般空灵高洁;她的画意,那般清逸出尘;她的谈吐,那般冰雪聪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温柔的笑意,那花下微醺时的娇憨,那谈及过往时眼底深藏的哀愁…那点点滴滴的温情,难道也都是伪装?若真是伪装,又为何在惊雷之下,流露出那样真实的、如同小兽般的恐惧和无助?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他头痛欲裂。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屋外暴雨如注,屋内一片死寂。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裹挟着冰雨,呼呼地往里灌。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崖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他不再去“寄庐”,甚至刻意避开那条巷子。他强迫自己埋首于抄经和作画之中,试图用繁重的劳作麻痹那颗纷乱的心。然而,笔下的线条总是滞涩,墨色也显得浑浊不堪。案头那幅未完成的《听霖小影》,画中那朦胧的素衣身影,此刻看来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夜半时分,那清越的乐音依旧会穿透雨幕传来。只是如今听在耳中,却变了滋味。那玲珑剔透的声响,不再让他心弦共鸣,反而化作一根根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提醒着他那个残酷的真相和随之而来的隔阂。他不再调琴应和,只是烦躁地关上窗户,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魔音”。
然而,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思绪。胡四姐的一颦一笑,她清冷的眼神,她温软的话语,她花下微醺的娇态,甚至她惊惧时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都如同烙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试图用“狐妖惑人”来否定一切,可心底深处,那份被她的才情、品性所吸引的倾慕,那份因心意相通而萌生的情愫,却如同野草,越是压抑,越是疯狂滋长。
矛盾与痛苦日夜折磨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抄经时常常走神,笔下错漏百出。画也画不下去了,每每提笔,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
一日,他出门采买米粮,远远瞧见阿绣挎着菜篮从集市方向走来。阿绣也看见了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担忧,有埋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下头,匆匆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仿佛躲避着什么瘟疫。
沈青崖僵在原地,看着阿绣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连阿绣…也怨他了么?他想起那日雨中自己仓惶逃离的背影,想起胡四姐绝望的泪…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
他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枫桥边。细雨如丝,古老的石桥在烟雨中静默。桥下河水潺潺,流淌着千年的光阴。他凭栏而立,望着迷蒙的水面,思绪如同这河水般纷乱。
“沈公子?”一个略带讶异的温润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青崖回头,见是镇上“慈心堂”的坐堂大夫陈先生。陈先生年约五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医术高明,为人仁厚,在镇上颇有声望。
“陈先生。”沈青崖勉强拱手。
陈先生撑着伞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蹙:“多日不见,公子清减了许多。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心中郁结难解?”老大夫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眉宇间的愁绪。
沈青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劳先生挂心,只是…近日心绪不宁罢了。”
陈先生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烟雨中的河面,似有所指:“心绪不宁,常因外物扰神,或…心魔自生。老夫行医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有时,眼见未必为实,常理未必是真。天地之大,造化玄奇,岂是凡俗所能尽窥?譬如草木鸟兽,亦有灵性;山川风月,亦蕴深情。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反倒蒙蔽了心眼,错失了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崖一眼,“公子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若因外相而疑本心,因常理而负真情,岂非…本末倒置,徒留憾恨?”
陈先生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字字敲在沈青崖心头。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错失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是啊!他爱慕的,是那个在雨夜奏出天籁之音的灵魂,是那个画意清逸、谈吐不凡的知己,是那个花下对酌、眼波温柔的胡四姐!她的才情,她的品性,她待他的真诚,点点滴滴,难道会因为她是狐而非人,就化作虚假?就失去价值?他因为惊惧于她的异类身份,便仓惶逃离,甚至心生疑惧,将她所有的好都打上问号,岂不是辜负了这份相遇相知的情谊?岂不是…懦弱和狭隘?
一股强烈的悔恨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胡四姐惊雷下的恐惧和无助,想起她绝望的泪水,想起阿绣那复杂的眼神…在她最需要一丝信任和安慰的时候,他却用震惊和逃避,给了她最深的伤害!
“先生金玉良言,青崖…受教了!”沈青崖对着陈先生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他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寄庐”的方向,在细雨中狂奔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向她道歉!告诉她,他不在乎她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
雨丝拂面,带着清凉。沈青崖的心,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寄庐”门前时,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如坠冰窟!
那扇熟悉的乌漆木门,竟然洞开着!门板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仿佛被野兽利爪抓挠过的痕迹!门内,小院一片狼藉!那架盛开的紫藤花架被整个掀翻在地,淡紫色的花穗零落成泥,混着雨水,一片污浊!翠竹被折断,枝叶散落一地!石桌石凳东倒西歪!更骇人的是,青砖地面上,赫然有着几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一直蜿蜒到书房门口!
“四姐!阿绣!”沈青崖肝胆俱裂,嘶喊着冲进院子!
书房的门同样敞开着。屋内更是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书架倾倒,书籍、画卷散落满地,被踩踏得污秽不堪!笔墨纸砚狼藉一片!窗棂碎裂!地上、墙上,溅满了更多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人去楼空!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气和残破景象,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变故!
“四姐——!阿绣——!”沈青崖的呼喊声在空荡死寂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无人回应。只有冷风穿过破碎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迹,心如刀绞,浑身冰冷。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恨自己的懦弱与迟疑!若不是他因恐惧而逃避,若能早一日想通,早一刻赶来…或许…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
“四姐…四姐…”他喃喃着,踉跄着在废墟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突然,他的目光被墙角散落的一堆书籍残页下,一点素白的光泽吸引。他扑过去,颤抖着手拨开纸张。
那是一小片被撕裂的素白罗衣碎片!布料上乘,正是胡四姐常穿的衣料!碎片边缘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而在碎片旁,静静躺着一支断裂的白玉兰花簪!簪头那用金丝点缀的花蕊已经变形,玉质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啊——!”沈青崖抓起那染血的衣片和断裂的玉簪,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这定是四界之物!她受伤了!她被人抓走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他如同疯魔般冲出“寄庐”,在枫桥镇上四处打探。然而镇民们要么摇头不知,要么讳莫如深,眼神闪烁。直到他找到一位住在“寄庐”附近、以打更守夜为生的跛足老人。
老人起初也是连连摆手,经不住沈青崖苦苦哀求,才将他拉到僻静处,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中带着惊惧:“沈公子…唉!昨儿半夜,老汉我巡更到那附近,听得‘寄庐’里传来打斗声,还有女子凄厉的尖叫…吓得老汉腿都软了!没敢靠近…后来…后来看见几个穿着黑衣服、戴着斗笠的凶神恶煞的人出来,手里…好像还拖着个白乎乎的大麻袋…里面…里面像是装着活物,还在动!他们往西…往西边乱葬岗方向去了!那地方邪性…老汉我可不敢跟啊!”
乱葬岗!黑衣人!麻袋!白乎乎的东西!还在动!
沈青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想象四姐和阿绣遭遇了什么!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愤怒支撑着他!他谢过老人,转身便冲进镇上的铁匠铺,抓起一把劈柴用的、沉重锋利的开山斧,不顾铁匠的惊呼阻拦,丢下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扛起斧头,便朝着镇西那片阴森恐怖的乱葬岗,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亡命狂奔而去!
天色阴沉如墨,暴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沈青崖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救她!救四姐!
乱葬岗在镇西三里外一处荒僻的山坳里。远远望去,荒草萋萋,坟茔错落,歪斜的墓碑在风雨中如同幢幢鬼影。几棵枯树张牙舞爪地伸向低垂的天幕,乌鸦的啼叫在雨声中更添几分凄凉。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沈青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上山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目光如鹰隼般在荒坟野冢间急切地搜寻。终于,在岗子最高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边缘,他看到了火光!
几簇幽绿、惨白、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火焰,围成了一个诡异的圆圈!圆圈中心,赫然立着三个身穿黑色劲装、头戴宽檐斗笠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阴冷凶戾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呈三角之势站立,手中各自掐着古怪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毒蛇吐信!
而就在那三人围成的圈子中央,洼地的最低处,沈青崖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胡四姐和阿绣!她们被粗大的、浸染着暗红符文的麻绳紧紧捆缚着,丢在冰冷的泥水之中!胡四姐一身素衣早已被泥污和血迹染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血痕,原本清亮如琥珀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她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阿绣的情况更糟,她蜷缩在胡四姐身边,藕荷色的衣衫破碎,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青紫伤痕,已然昏死过去。
最让沈青崖心胆俱裂的是,在胡四姐和阿绣的头顶上方,悬浮着三面尺许见方的黑色幡旗!幡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上面用猩红的朱砂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随着那三个黑衣人念咒掐诀,幡旗上血光大盛,投射下三道阴森冰冷的血色光柱,如同囚笼般将胡四姐和阿绣牢牢罩住!那血光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吸力,胡四姐的身体在血光中痛苦地抽搐着,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白色光晕正被强行从她体内抽离出来,汇入那三面幡旗之中!
“妖孽!交出内丹!还能留你主仆一个全尸!否则,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为首一个身材最为高大的黑衣人厉声喝道,声音嘶哑难听,如同夜枭啼鸣。
“休…休想…”胡四姐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声音微弱却清晰,“尔等…邪道…觊觎内丹…戕害生灵…必遭…天谴!”
“冥顽不灵!”另一个黑衣人狞笑一声,手中法诀一变,那笼罩胡四姐的血色光柱骤然变得刺目!胡四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地弓起,更多的白色光晕被强行抽离!
“住手——!”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沈青崖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他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双目赤红,扛着那把沉重的开山斧,从藏身的乱石后猛冲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狠狠劈砍过去!
“什么人?!”三个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荒山野岭、暴雨之夜竟会有人突然杀出,俱是一惊!
沈青崖含怒出手,这一斧势大力沉,带着呼啸的风声!那背对他的黑衣人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躲避!
“噗嗤——!”
锋利的斧刃狠狠劈在了那黑衣人的左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瞬间染红了雨水!
“啊——!”黑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斗笠被打飞,露出一张苍白扭曲、布满惊骇的中年男子面孔。他踉跄着倒退数步,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废了!
“找死!”另外两个黑衣人又惊又怒!为首那人反应极快,眼中凶光毕露,也顾不上再催动幡旗,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另一人则摸出几张画着符咒的黄纸,口中念念有词,黄纸瞬间燃烧起来,化作几团惨绿色的火球,朝着沈青崖激射而来!
沈青崖一斧得手,心中凶性更炽!他本就是文弱书生,不通武艺,方才全凭一股血气之勇。此刻面对夹击,毫无章法,只是凭着本能,怒吼着挥舞开山斧,朝着为首那黑衣人猛冲过去,完全不顾身后袭来的诡异火球!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救下四姐!
“小心!”地上奄奄一息的胡四姐看到火球袭向沈青崖后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然而已经晚了!那几团惨绿色的火球如同附骨之蛆,瞬间击中了沈青崖的后背!
“轰!”
沈青崖只觉得一股阴冷刺骨、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剧痛猛地从后背炸开!那感觉不似火烧,倒像是无数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骨髓!他眼前一黑,一股带着腥味的逆血直冲喉头!
“噗——!”
鲜血狂喷而出!沈青崖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向前猛地扑倒在地!沉重的开山斧脱手飞出,砸在泥水里。阴寒的气息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他挣扎着想爬起,却浑身剧痛,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举起寒光闪闪的短剑,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下!
“不——!”胡四姐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悲鸣!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这雨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无法形容的、如同月光凝成的匹练般的光华,猛地从胡四姐身上爆发出来!那光华皎洁、纯粹、蕴含着磅礴的生命气息,瞬间冲破了笼罩她的血色光柱!甚至连那三面悬浮的诡异幡旗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表面血光黯淡,符文碎裂!
胡四姐的身体悬浮而起!她周身笼罩在那圣洁的月白光华之中,破烂的素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她原本惨白的脸色此刻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决绝的金色火焰!她死死盯着那举剑刺向沈青崖的黑衣人,眼神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尔等…该死!”
冰冷的声音如同神谕,不带一丝情感。她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却依旧纤秀的手,五指张开,对着那为首的黑衣人虚空一抓!
“呃啊——!”
黑衣人刺向沈青崖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上瞬间涨成紫红色,眼球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隔空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都踢离了地面!
另外两个黑衣人见状,魂飞魄散!一人转身就想跑,另一人则慌忙掐诀想要催动幡旗!
“哼!”胡四姐冷哼一声,另一只手随意一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月白光刃脱手飞出!
“噗!噗!”
两声轻响!那想逃的黑衣人双腿齐膝而断!惨叫着扑倒在地!那掐诀的黑衣人双手手腕被齐刷刷斩断!断手连同几张符纸一起掉落在泥水里!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胡四姐看也不看那两个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废人,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悬在半空的黑衣首领。她五指缓缓收拢!
“咔…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传来!那黑衣首领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珠彻底凸出,舌头伸得老长,瞬间毙命!尸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块墓碑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兔起鹘落,三个凶神恶煞的邪修,瞬间两残一死!
施展出这雷霆一击后,胡四姐周身那璀璨夺目的月白光华骤然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触目惊心的金红色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来!
“四姐!”沈青崖挣扎着爬起,不顾后背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踉跄着扑过去,在胡四姐落地之前,险险将她接在了怀中!
触手冰凉!她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脸色比雪还要苍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唯有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着。琥珀色的眼眸半睁着,努力地聚焦在沈青崖焦急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释然,还有一丝…深深的眷恋。
“青…崖…”她艰难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上沈青崖沾满雨水和血污的脸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不该…来的…”
“别说话!四姐!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沈青崖心如刀绞,紧紧抱着她冰凉的身体,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胡四姐却微微摇了摇头,唇边努力牵起一个极淡、极虚弱的笑容,如同即将消散的涟漪:“没…没用的…我的内丹…刚才…强行动用本源…已经碎了…”她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那三个…是‘玄阴教’的…邪修…专门…猎取…我族内丹…炼邪功…我…我带着阿绣…东躲西藏…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旁边昏迷不醒的阿绣,眼中满是愧疚:“阿绣…她…不是狐…是我…当年救下的…孤女…忠心…跟了我…这么多年…连累她了…”
“不!不!四姐!你不会有事!一定有办法!”沈青崖语无伦次,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胡四姐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崖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明珠,却依旧努力地映照着他的影子。“青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呓,“别怕…也别…后悔…能…遇见你…护住你…四娘…不悔…”
她抚在沈青崖脸上的手,无力地滑落。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耗尽,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如同栖息累了的蝶。
“四姐——!!!”沈青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冰冷、失去生息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悔恨、自责、撕心裂肺的痛楚…所有的情绪都化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暴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片血腥的洼地。雨水混合着泪水、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抱着胡四姐,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温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温暖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沈青崖如同石雕般抱着胡四姐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神空洞。阿绣不知何时幽幽转醒,看到眼前景象,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连滚带爬地扑到胡四姐身边,泣不成声。
沈青崖麻木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胡四姐苍白安静的遗容上。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雨水打湿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他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胡四姐眉心处,那光滑的肌肤之下,毫无征兆地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月白色光华!那光华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
紧接着,那点光华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外游移!它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脖颈,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她心口的位置,微微跳动了一下,然后猛地脱离了她的身体,化作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柔和温润月白光晕的珠子!
那珠子悬浮在离她心口寸许的空中,光芒虽然黯淡,却依旧皎洁纯净,如同凝聚了一小片最温柔的月光。珠子内部,隐约可见一丝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痕。
内丹!是四界碎裂的内丹!
沈青崖和阿绣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颗悬浮的、散发着微弱光晕的月白珠子。
那珠子在空中悬浮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它如同有灵性一般,缓缓地、温柔地朝着沈青崖的方向飘了过来!它绕着他飞了一圈,似乎在眷恋地打量着他,最后,停在了他因悲痛而紧握的拳头旁。柔和的光晕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暖意。
沈青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那颗月白色的内丹,如同归巢的倦鸟,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触手温润,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光芒柔和地包裹着他的手掌,如同一个无声的拥抱。
阿绣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捂住了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小姐…小姐的内丹…它…它选择了公子…”
沈青崖浑身剧震!他低头看着掌心这颗温润的、跳动着微弱光华的珠子,感受着那奇异的暖意,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封的河面被投入巨石,瞬间裂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希望、悲怆与深沉爱恋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绝望,涌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颗温润的、跳动着微弱生命光华的内丹紧紧合拢在掌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消散的灵魂,重新捂暖。
“四姐…”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我带你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将胡四姐冰冷的身躯抱起,如同抱着最珍贵的瓷器。阿绣挣扎着起身,抹去眼泪,默默搀扶住他。两人互相支撑着,在泥泞中艰难地跋涉,离开了这片充满血腥与悲恸的乱葬岗,将那两个邪修的残躯和死寂,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回到“寄庐”,沈青崖不顾自身伤痛与疲惫,与阿绣一同,强忍悲痛,为胡四姐净身、更衣。他寻来最好的棺木,将她的遗体小心安放。棺木停放在她生前最爱的紫藤花架下——虽然花架已倾颓,但沈青崖还是固执地将它扶起,用木桩勉强支撑着。
他守在她的灵前,寸步不离。掌心始终紧贴着心口,那里,四节碎裂的内丹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微弱的、恒定的暖意。这暖意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下葬那日,天空阴沉。沈青崖在“寄庐”小院中,选了一处能望见老梅树梢的角落,亲手为胡四姐挖掘墓穴。一锹一锹的泥土,沉重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阿绣在一旁默默垂泪,将胡四姐生前喜爱的几卷书册、一方她用惯了的砚台、还有几支画笔放入棺中。
棺木缓缓落入墓穴。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时,沈青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小院中回荡,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阿绣也扑倒在坟前,放声痛哭。
许久,许久。沈青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刻骨的哀恸与执拗。他挣扎着起身,回到自己邻居的小院。院中那株老梅依旧沉默,虬枝铁干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
他走进书房,铺开一张最大的素白宣纸。研墨,调色。这一次,他的动作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与虔诚。他没有画山水,没有画花鸟。他画的是人。
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上。他画得极慢,极细致。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若琼瑶秀挺,唇若含丹轻点…每一笔,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与思念。他画她月下抚琴的侧影,衣袂飘举;画她花下执卷的娴静,眼波温柔;画她棋枰对弈时的凝思,指尖如玉;画她紫藤架下回眸的浅笑,风华绝代…他甚至画出了她惊雷之下那瞬间的惊惧,眼神中的脆弱与无助。
画中的胡四姐,不再是朦胧的剪影,而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画中走出。她的清冷,她的温柔,她的才情,她的娇憨,她的倔强,她的哀愁…所有的神韵,都被他捕捉、凝聚于笔端。
这幅画,他画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废寝忘食。饿了啃几口冷硬的干粮,渴了灌几口凉水。阿绣每日送来饭食,见他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却依旧专注作画的背影,只能默默垂泪,将饭菜放在一旁。
当最后一笔落下,画中胡四姐的裙裾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沈青崖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他望着画中人,画中人也仿佛隔着纸墨,温柔地回望着他。
这幅画,被他题名为《四娘小影》。他没有将其挂起,而是极其珍重地卷好,用素锦包裹,放在了枕边。仿佛这样,她便夜夜都在。
做完这一切,沈青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睡去。在梦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越的乐音,看到了那素衣白伞的身影…
自那场生死劫难后,沈青崖彻底变了。他依旧清瘦,眉宇间却沉淀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他依旧住在枫桥镇,依旧靠抄经作画为生,却不再闭门不出。
他将胡四姐碎裂的内丹用一根坚韧的丝线系好,贴身佩戴在胸口。那内丹始终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光华,如同一个无声的陪伴,也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灯,照亮了他余生的路途。
他时常去“寄庐”。小院已由阿绣打理,紫藤花架重新扶正,翠竹也萌发了新枝。胡四姐的坟茔就在花架旁,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沈青崖亲手书写的几个字——爱妻胡四姐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多余赘述。
沈青崖常在坟前一坐就是半日。有时是安静的陪伴,有时会低声诉说镇上的趣闻,有时会抚弄那张“幽泉”古琴。琴声悠悠,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阿绣则守在一旁,默默地添茶、焚香,眼神中充满了对小姐的追忆和对沈公子的敬重。
时光荏苒,姑苏城的繁华几度更迭,枫桥镇的青石板路也被岁月磨得更加光滑。沈青崖的画技日益精湛,声名渐起,求画者络绎不绝。但他画得最多的,依旧是《四娘小影》。每一幅都倾注深情,却从不售卖,只赠与真心懂得画意之人,或是在四姐坟前焚化,化作缕缕青烟。
他一生未曾再娶。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早已填满了所有的空隙。胸口的月白内丹,始终温暖如初,伴他度过无数个寒暑春秋。
又是一个深秋。沈青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寄庐”院中,胡四姐的坟前。阿绣也已老去,安静地在一旁煮着茶。紫藤花早已凋谢,只余枯藤缠绕。院角那几竿翠竹,依旧挺拔青翠。
沈青崖抚摸着胸口那颗贴身佩戴了数十年的内丹,感受着那熟悉的、恒定的暖意。他望着坟茔,眼神温柔而平静,如同望着归途。
“四姐…”他喃喃低语,声音苍老却清晰,“青崖…怕是…要来找你了…”
一阵凉爽的秋风拂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回应。
当晚,沈青崖于睡梦中溘然长逝,面容安详,唇角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阿绣发现时,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幅从不离身的《四娘小影》。
人们依他遗愿,将他安葬在胡四姐的坟旁。两座坟茔紧紧相依,坟前共立一块石碑。下葬之时,阿绣将沈青崖珍藏了一生的那幅《四娘小影》放入棺中,又将那颗依旧散发着温润月白光华的碎裂内丹,轻轻放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棺木合拢,黄土掩埋。当最后一抔土落下,新坟堆起之际,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沈青崖与胡四姐两座紧挨的坟茔之间,那新翻的湿润泥土中,竟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株小小的、嫩绿的芽苗!那芽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舒展,短短几日,便长成了一株姿态清奇、枝叶扶疏的梅树幼苗!枝干虽细,却已显露出虬劲的雏形。
寒冬来临,大雪纷飞。枫桥镇银装素裹。那株新生的梅树,在凛冽的寒风中,迎着漫天飞雪,悄然绽开了第一朵花苞。小小的花朵,并非寻常的艳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清雅、近乎透明的玉白色!花瓣晶莹剔透,仿佛由冰雪雕琢而成,在白雪的映衬下,散发着柔和皎洁的月白光晕,幽香清冽,沁人心脾。
人们啧啧称奇。唯有白发苍苍的阿绣,在飘雪的清晨,颤巍巍地来到坟前。她看着那株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玉白梅花,看着那如月光般皎洁的花瓣,浑浊的老眼中溢满了泪水,嘴角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小姐…沈公子…”她对着相依的坟茔和那株奇异的梅树,低声呢喃,“你们…终于…团圆了…”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坟茔,也覆盖了阿绣佝偻的背影。唯有那株玉白梅花,在风雪中静静绽放,幽香浮动,如同跨越了生死的誓言,在岁月深处,永恒地低语着一段关于江南、关于雨夜、关于清音、关于至死不渝的…唯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