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同裹着碎玻璃渣的砂纸,顺着石壁乡那条坑坑洼洼、雨后泥浆半干的土路,狠狠地刮过沟壑里的水洼,卷起一层裹着碎草根的灰黄色泡沫。寒气从脚底那些被泥浆泡软了、又被冷风冻得梆硬的布鞋鞋底,一股股地往上钻,钻进骨头缝里,冻得牙床都微微发颤。空气里残留的土腥和牲畜尸体的腐烂甜腻被冷风一搅合,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倒胃口气息,闷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乡政府门口那根歪斜的水泥电线杆,孤零零地支棱着,顶上一串绝缘瓷瓶在冷风中叮当作响。杆子上那张新贴上去不久、浆糊还没干透的告示,已经被风刮得卷起了一角,在灰暗的背景里徒劳地拍打着杆子——“通水通电恢复,重建家园”。几个字孤零零地印在粗糙发黄的白纸上。线杆下面斜靠着的半拉子旧木板箱上,潦草地写着“石壁乡灾后恢复重建生产自救临时指挥点”。一块半截的红布条用冻僵的胶带贴着,在寒风里发抖。
陈青禾靠墙缩在指挥点那唯一能挡点风的角落,身子在厚棉袄里使劲缩着。那件借来的、袖口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旧军大衣根本顶不住这穿透骨髓的寒气。脸冻得青白,手指僵硬地蜷在袖管里。他眼前不远处,指挥点那张裂着大缝、腿脚都不太稳的长条破木桌前,几个同样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村干部和张爱国刚指派的那个顶着“技术顾问”头衔的年轻人韩松,正缩着脖子围拢在一起,嘴里哈着白气,对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油印传单,声音低沉地争论着什么“菌种采购渠道成本”、“低温发菌周期”、“村里壮劳力损失比例”,字句里都带着深深的忧虑。
陈青禾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对面土墙根下那片被泥浆板结冻硬的空地。那里,一摊昨天刚从坍塌牲口圈里扒拉出来的冻硬了的牛粪旁,一群蔫头耷脑的瘦鸡正缩着翅膀,哆哆嗦嗦地在冰冷的土坷垃缝隙里费力地啄食着看不见的残渣。这幅凄惨萧条的灾后景象,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无比地映照着他此刻的处境——泥石流那场噩梦带来的“虫语者”光环就像这刺骨的冷风,吹一吹就散了。现在,他就是个被踢出核心“议事圈”、丢在寒风中“自生自灭”的待观察品。李卫国那“不媚上”的盖章评价带来的短暂虚热,早已在这日复一日的寒冷和排挤中被冻得点滴不剩,只剩下一身透骨的冰凉和茫然。
口袋里那本贴满了“危险名单”的笔记,隔着厚厚的大衣布料,冰冷、坚硬地硌在胸前肋骨上。每一次呼吸,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地传递到那冰冷硬壳的表面——警告,无处不在,却又无处着力。李卫国深潭般的眼神,赵前进那只沾着泥浆、随时可能抡起砸落的绿色搪瓷缸子,张爱国眼底深处那份被强行压制的忌惮和疏离……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无形的压力,像一根根冰冷的荆棘,缠绕着他,勒得他呼吸困难。
生存。
怎么在这烂泥地里站稳脚跟?
那点所谓的“前世记忆”,除了那点模糊不清、被人打上“迷信巧合”标签的天灾预警……还能干什么?
就在思绪如同冻僵的淤泥般快要凝固堵塞的瞬间!
一个极其遥远、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记忆碎片!
像一颗隔着厚重冰层、努力挣扎破水而出的微小气泡!
骤然!
在他混沌一片的意识深处!
炸开!!!
是……
味道?!
一种极其特殊的……鲜味?!非常浓郁!带着森林深处雨后枯木和清新泥土交织的气息!一种不属于鱼肉蔬菜的、带着韧性口感的独特香气?!在某个……某个高级酒店灯光迷离的顶层旋转餐厅?
不是!
画面骤然模糊!切换!
变成了……农贸市场?!
拥挤!嘈杂!但某个小摊位前人声鼎沸!
摊位上堆码着一种灰褐色?深褐色?类似……类似晒干木耳?却又不是!外形扁平?!伞盖带着网状沟壑?如同……
橡子?
栗蘑?!
对!栗蘑?!学名灰树花?!一种……一种……生长在板栗树下腐朽老根的……野菌子?!
价格牌上……
……个位数?!(当时?)
后来呢?
后来……
新闻?!网页上弹出的边角广告?!
《昔日山间野草,今朝致富仙菇!云岭县“龙眼灰树花”销日韩!年创汇数千万!》
配图……一张粗糙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密密麻麻的菌菇在一个巨大的钢架温室里……像一片灰黑色的森林……从一层层码放整齐的、圆柱形……像塑料桶剪开……装满碎木头渣子和玉米芯粉末的……塑料袋?基质包?里长出来?!层层叠叠!如同汹涌的灰色浪潮!
嗡——!
陈青禾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灰树花!!!
前世……好像是……几年后?!突然火爆的一种人工驯化培育的高端菌菇?!号称能卖到……鲜菇几十上百块一斤?!而且……生长周期短!对种植环境要求低?!湿度够!温度范围广就行?!最关键的是……它培育的基质是……废弃的……木屑?!玉米芯?!花生壳?!
在石壁乡!在这刚刚被天灾蹂躏过的穷山沟!
漫山遍野都是被山洪冲倒劈断的……
烂木头!
玉米秸秆被泥浆包裹着正在腐熟!
花生田全毁了!花生壳……有的是!!!
这些……这些最不值钱!甚至堆积发臭只能当沤肥原料!需要费时费力去清理掉的垃圾!
是……宝贝?!
一个念头!一个如同野火般疯狂的念头!
在这冰冷刺骨的泥沼困境中!
骤然燃起!!!
“……小陈!陈青禾同志!”
一个带着不耐烦、拖着刻意腔调的声音,像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碎了陈青禾脑海里那片汹涌的灰色菌菇浪潮。是张爱国。他那张微显浮肿的胖脸从人堆里转过来,油腻的额头在冷风里隐隐有汗光。他拧着眉头,视线带着一种评估废料回收价值般的审视,在陈青禾被冻得青白的脸上刮过,嘴角却刻意咧开一个不算笑意的弧度。
“你这……缩在那儿琢磨啥呢?当人形桩子啊?”张爱国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围拢看韩松传单的几个村干部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争论,眼神带了点探究飘过来。“刚都听着了吧?县里救灾办搞精神会餐,空口批个条,给了咱两百斤玉米脱粒补贴款,三百斤陈了不知多少年、泡过泥水的豆饼,”他朝旁边地上两个被老鼠啃破角的旧麻袋努努嘴,“当鱼饵都得挑挑!让咱们乡里发挥主观能动性?搞生产自救?救个屁!”
他胖乎乎的手指点着桌上那张被韩松用尺子反复比划、画着红蓝线的生产自救规划草图(上面大部分标着问号和叉):“这玩意儿,”他撇撇嘴,“画饼充饥都不如!灾后重建首要是什么?保住人!稳住别闹事!懂不懂?”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敲打味道,似乎特意要让旁边那些村干部也听清楚。“让韩技术员费劲巴拉搞这个,也是应付县里的要求!至于效果?哼!”
随即,张爱国的话锋一转,眼神里的评估和那一丝藏不住的、急于甩脱麻烦的利落,再次精准地落在陈青禾身上。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刚从废弃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勉强还能擦擦灰用的破凳子。
“我看啊,你陈青禾同志,文化高,脑子活络,是咱石壁乡的‘文化人’。”张爱国脸上的肉似乎挤出了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声音却没什么温度,“整天缩在指挥点也不是个事。这样,交给你个光荣任务!”他那只肥厚的手指指向墙角那堆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还没完全干透的玉米秸秆(被抢救回来的少量物资之一),又像指垃圾一样比划了一下远处土坡下那被泥石流冲击后堆积着的、如同惨烈战场遗迹般的巨大朽木山!
“那些玩意儿!堆着发臭生虫!清理费人费劲!影响重建进度!你是‘虫语者’,懂虫子,肯定也懂这些虫子的口粮吧?它们爱啃!” 他仿佛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比喻,脸上那点“笑意”加深,眼底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开春了,地头也空出来了。正好!现在上面号召搞点经济性作物种植尝试。你就负责研究研究,怎么用这些木头渣子、烂秸秆、破花生壳,给咱石壁乡亲变点活钱出来!”他用一种极其轻松、仿佛把千斤重担化作一根鸿毛的语气说道,“搞点花样!让大家伙看看咱‘虫语者’陈干部的本事!别老让群众叫你‘虫啃者’,只会啃粮库!” 最后这句带着明显的嘲讽,像冰锥般刺出。
轰——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
寒风刮在脸上更疼了!
那几个村干部的目光瞬间复杂起来,有几分好奇,有几分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漠然的、甚至看好戏般的审视。让一个刚被粮仓霉烂案审查过、差点背锅的“虫语者”,去搞什么变废为宝?用灾后废墟里的垃圾种金子?这在土里刨食、灾后余悸未消的石壁人耳朵里,简直比听说虫能飞天还能当神仙更荒诞!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耻辱!
荒谬!
巨大的愤怒混合着那刚刚点燃的、名为“灰树花”的疯狂希望!
在他冰封的胸膛里轰然炸裂!形成一片混乱不堪的惊涛骇浪!
想反驳?想拍桌子?
看着张爱国那张看似“委以重任”、实则幸灾乐祸的胖脸!看着旁边那几个村干部探究、冷漠甚至隐带讥讽的眼神!
他能拍什么?!
拍口袋里那本写满了荒谬“预言”的笔记本吗?!
力量!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泥浆重新淹没了脚踝!
就在这时!
“呵……用废弃基质搞食用菌种植?有点意思。不过……”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插了进来。是韩松。他放下手中的铅笔和尺子,抱着胳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如同精准的探针,直接刺向陈青禾那瞬间燃起又被冰封的眼,“灰树花?没听过的门类。菌种呢?低温耐受性有实际数据支持吗?菌丝转化效率和产出比测算过吗?市场需求调研报告在哪里?”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精密的齿轮,严谨冷酷地咬合,企图将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带着明显“灵光一闪”甚至可能源于“虫语感知”的念头,彻底卡死在数据逻辑的齿轮箱里,碾为齑粉!“‘虫语者’的直觉?能当科学数据用吗?陈青禾同志?”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陈青禾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韩松那些字句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脑子里那些模糊不清、毫无数据支撑的记忆碎片!绝望如同黑潮,眼看就要再次将他吞没!
不行!不能就这样被打回原点!
那股刚刚被羞辱和无视点燃的、名为不甘的火焰!
混杂着那疯狂念头带来的唯一一丝滚烫的希望!
骤然!
混合!
沸腾!
突破!
“菌种——我去找!”
一个干哑、撕裂、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近乎嘶吼的声音!
猛地从陈青禾僵硬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声音不大!
却在寒冷凝滞的空气里炸开!
显得格外突兀!
如同滚石落地!
他猛地挺直了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僵硬身体!仿佛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积攒的最后一点气力!军大衣裹着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那层冻僵的青白里,第一次强行逼出了一丝血色!眼睛!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迷茫或惶恐!
而是燃烧着一种混杂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最后尊严的野火!死死地瞪向韩松那张刻板冰冷的脸!也掠过了张爱国那带着错愕的表情!
“技术……我来摸索!菌包……我来做!”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碴里刨出来、带着血丝,“样品出来前——不用公家一粒粮!一分钱!”这话像一把沉重的秤砣,狠狠砸在地面上,也砸在所有刚刚升起惊愕和怀疑的目光里!“成了!算大家的!不成……”他咬着牙,视线骤然扫过角落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木头、烂秸秆,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决绝,仿佛在说一条必然的退路,“……菌包废了……也算多一堆沤肥!正好……给虫子……加道菜!”
“嗬——”张爱国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吸气声,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像被陈青禾这突然爆发的、带刺的狠劲儿噎住。那“沤肥”、“虫子加菜”的字眼,像一把生锈的弯钩,精准地勾起了他脑海里关于“虫语者”和粮仓那场噩梦的不快记忆。
韩松推了推眼镜,眉头微微皱起,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计算的光,显然没料到陈青禾敢这样杠上,更没料到还扯出个“自担风险”的方案来堵他的数据质疑。
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眼神复杂。不用花钱?烂木头做菌包?能卖钱?还自愿兜底?这年轻人……是疯了?还是真有几分那“虫啃者”的邪性?
刺骨的寒风掠过。
吹起陈青禾额前凌乱的发梢。
也吹过墙角那堆发出腐朽气息的朽木山。
一些颜色极其黯淡的、如同陈年鸟粪干涸后的细微斑点,混杂在朽木深褐色的纹理深处。
冰冷。
死寂。
无人留意。
只有那无形的风,如同嘲弄命运的窃窃低语,无声地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