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乡政府大院静得吓人。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被一种无形的重压抽干了,只剩下初冬干冷的空气在光秃秃的树枝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青禾站在二楼那间临时被征用为谈话室的办公室窗外,看着楼下院子里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那是副乡长郭大山的车。车还在,人,已经被“请”进了这间屋子。
老严推门出来,脸色是那种熬了大夜后的青灰,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锐利得惊人。他朝陈青禾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大战前的沙哑:“准备好了?材料都在里面,按计划来。记住,他是老油条,副科级,不是村里那些土霸王,别被他带沟里。”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却也让他最后一丝疲惫烟消云散。他用力捏了捏口袋里那包已经有些干瘪的菌菇干,粗糙的触感像是一道电流,瞬间连通了石壁乡泥泞的山路、赵前进殷切的目光、李老栓绝望的哭喊,还有吴老蔫那条瘸腿在寒风中蹒跚的背影。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谈话室里,光线有些昏暗。郭大山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上,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疲惫。他抬眼看了看进来的陈青禾和老严,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官腔式的客气:“严书记,陈同志,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指示要传达?乡里年底工作千头万绪,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度还卡着呢。”
老严没坐,就站在桌子旁边,像一尊铁塔。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郭大山同志,今天不是传达指示,是组织上依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就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依法对你进行谈话核实。”
郭大山脸上的平和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化开,眉头微蹙,露出更深的“困惑”:“违纪违法?严书记,这话从何说起?我在西山乡工作二十多年,不敢说有多大功劳,但自问勤勤恳恳,遵纪守法,组织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膝盖上摩挲着,指关节微微发白。
“误会?”陈青禾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那本从河西乡民爆公司搜出来的硬壳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块沉重的墓碑。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点了点封面。“郭副乡长,认识这个吗?”
郭大山的目光扫过笔记本,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一个本子?看着眼生。陈同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眼生?”陈青禾的声音很稳,他翻开笔记本,动作不疾不徐,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直接翻到记录着“王所长的‘辛苦费’:5000”和“国土老李头那份:3000”的那一页,日期清晰得刺眼。“河西乡民爆销售点的马有财,你总该认识吧?这个本子,是他藏在修车铺地窖里的‘宝贝’。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去年11月7号,疤脸强从他那买了十箱‘特制高爆’土药,三天后,也就是11月10号,马有财就支出了5000块,备注是‘王所长的辛苦费’。又过了两天,11月12号,支出3000块,‘国土老李头那份’。”
陈青禾抬起眼,目光如锥子般钉在郭大山脸上:“疤脸强买炸药干什么,南山石场非法开采、暴力垄断、甚至意图谋杀纪委干部,这些,还需要我提醒你吗?这笔八万块现金提现的时间,就在疤脸强持枪威胁我们之后,李老栓家出事之前!郭副乡长,马有财交代得很清楚,这五千和三千,就是买炸药时打点‘关节’的费用!这‘王所长’、‘老李头’,是谁?!”
郭大山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压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被冤枉的激愤:“陈青禾同志!说话要讲证据!一个民爆公司老板的私人账本,上面写个‘王所长’、‘老李头’,就能往我郭大山头上扣屎盆子?西山乡姓王的所长不止一个,国土所的老李头退休都好几年了!谁知道他记的是哪个王八蛋!你们纪委办案,就凭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
“捕风捉影?”老严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盖都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郭大山。“郭大山!你以为我们只拿到这一个本子?你以为马有财只交代了这点东西?疤脸强在南山石场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哪一件背后没有你们这些‘父母官’撑腰?炸药库就杵在你眼皮子底下,非法开采的矿渣把下游几个村子的水都染黑了!老百姓告状的信都塞满了信访室!你分管安全生产、国土资源,你告诉我,你不知情?你管不了?!”
郭大山被老严的气势慑得一滞,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严书记,我…我承认,在监管上,可能存在一些疏漏,基层工作千头万绪,难免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但说我收钱,包庇犯罪,这是天大的冤枉!我郭大山行得正坐得直…”
“行得正坐得直?”陈青禾冷冷地打断他,再次翻开笔记本,精准地翻到另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潦草却刺目的记录:“‘强哥交代,新库要‘干净’,旧痕处理掉’——时间,就在我们发现废矿道有皮卡转移可疑木箱的前一天!郭大山,疤脸强要处理什么‘旧痕’?是不是南山石场那个管理混乱、违规存放大量非法土药的旧炸药库?!他转移炸药,是不是为了销毁罪证,对抗调查?!作为分管领导,炸药库的搬迁、新建,不需要你审批?不需要你签字?这‘干净’的新库,批文是不是你签的字?!”
郭大山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猛地瘫软在沙发里,刚才强撑的气势荡然无存。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他抬手想擦,手却抖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陈青禾和老严抛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试图构筑的防线上。疏漏?监管不力?在铁一般的行贿记录和指向性极强的行动指令面前,这些托词苍白得可笑。
“还有,”陈青禾的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郭大山慌乱的眼睛,“郭副乡长,你女儿在省城师范大学念大三,学的是教育,对吧?多好的前程。她知不知道,她父亲分管领域里的炸药,差点炸死过无辜的村民?差点要了查案同志的命?她知不知道,她父亲的名字,可能和‘保护伞’、‘腐败分子’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写进档案,伴随她一生?”
“别说了!”郭大山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死死攥着沙发扶手,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我…我…”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淹没了他,女儿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老严和陈青禾对视一眼,没有催促。房间里只剩下郭大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足足几分钟,那呜咽声才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绝望的抽泣。
郭大山缓缓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精心维持的形象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悔恨彻底击垮的中年男人。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是…是我…那五千…是给王德发的…王所长…王德发…”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德发!河西乡派出所所长!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但远未结束。他紧盯着郭大山,声音低沉而紧迫:“那三千呢?‘国土老李头’是谁?是不是国土所的……”
郭大山的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刚刚吐露一个名字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猛地避开陈青禾的目光,喉咙里再次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刚刚开启的闸门仿佛又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恐惧死死堵住。他张着嘴,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无法出声。
“说!”老严的厉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郭大山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老严,又仓惶地扫过陈青禾冰冷的目光,最后,他的视线死死钉在桌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他所有罪证的深蓝色笔记本上。他的嘴唇翕动着,那个名字就在舌尖滚动,带着血腥味。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狠狠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像是不耐烦的催促,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谈话室里,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郭大山濒临崩溃的粗重喘息,和那本在昏暗光线下沉默不语的蓝色笔记本。
那个足以掀翻整个西山乡官场的名字,悬在舌尖,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