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推开通往客栈大堂的木门时,鼻尖先撞上了暖融融的酒气。
他腿上的伤还在抽痛,却在抬眼望见那抹青衫的瞬间,连睫毛上的雪粒都跟着轻颤起来。
蓝凤凰正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前。
她单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桌沿,青衫袖口滑下半寸,露出一截裹着银铃的手腕——每动一下,便有细碎的清响混在酒气里散开来。
发间那支翡翠簪子被炉火烧得发亮,映得她眼尾那颗红痣像滴要化在雪地里的血。
佟湘玉的算盘珠子\"咔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望着蓝凤凰的目光先是发直,又猛地惊醒似的弯腰去捡,发簪上的珍珠都晃歪了:\"白...白展堂!
茶炉子要翻了!\"
白展堂正扒着二楼栏杆往下看,手里的桂花糕\"啪嗒\"砸在窗台上。
他手忙脚乱去擦,却把窗台擦得更黏糊了:\"谁、谁点的桂花酿?
佟掌柜的不是说留着给陆先生接风——\"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面红耳赤。
连擦桌子的小二都忘了动作,抹布搭在桌角往下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模糊的圆。
蓝凤凰忽然笑出声。
她垂眸吹开茶盏里的浮叶,声音像浸了蜜的银线:\"七侠镇的伙计,倒比苗疆的蝴蝶还容易受惊。\"
陆九渊扶着门框站定。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昨日说书时信口编的\"苗疆圣女踏雪寻故友\",原不过是为了逗台下老客们乐,谁能想到这故事竟自己走到了眼前?
他解下肩上的绣冬刀搁在门后,雪水顺着刀鞘滴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蓝教主大驾光临,倒是我这说书人怠慢了。\"他瘸着腿走过去,在蓝凤凰对面坐下。
暖炉的热气裹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涌过来,他这才注意到她腰间悬着的竹篓,边缘还沾着未化的雪。
蓝凤凰抬眼瞥他,茶盏在指尖转了个圈:\"陆公子昨日书里说,圣女寻故友要带三样礼——苗疆的蛊、云南的茶,还有...万两黄金?\"
陆九渊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包,推到她面前。
纸包窸窣作响,露出内里黄澄澄的金锭:\"黄金是给五毒教的谢礼,上回在苗疆,教众帮我挡了青城派的毒箭。\"他又从袖中取出本用红绸裹着的秘笈,\"这《万剑归宗》,劳烦教主转交华山风清扬前辈。\"
蓝凤凰的指尖顿在茶盏上。
她盯着那叠金锭看了片刻,忽然低笑起来,眼尾的红痣跟着颤:\"陆公子倒不怕我私吞?\"
\"五毒教的信誉,比嵩山派的剑还利。\"陆九渊望着她腕间的银铃,\"再说...教主若真想拿,我这伤成这样,拦得住么?\"
蓝凤凰突然伸手,指尖掠过他额角的血痂。
陆九渊下意识要躲,却见她从鬓边拔下那支翡翠簪子,轻轻挑开他沾血的发缕:\"嘴倒甜。\"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上回在衡阳,左冷禅的人拿淬毒的箭射你,我就说这说书人不要命——现在倒知道留后手了?\"
陆九渊被她挑得偏了偏头,却没躲:\"风前辈当年在黑木崖救过我一命。\"他望着窗外未化的雪,\"那时候我连刀都举不稳,现在总该还上。\"
蓝凤凰的手收了回去。
她把翡翠簪子重新别进发间,指尖在《万剑归宗》的红绸上敲了敲:\"明日辰时,我让人去后山牵马。\"她将金锭和秘笈收进竹篓,竹篓上的银锁\"咔嗒\"一声扣紧,\"陆公子...这礼,我收得欢喜。\"
\"叮\"的一声轻响。
邀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她手里的玉瓶搁在桌上,瓶身还带着雪的凉意:\"陆公子方才与葵衫交手,胜算不足两成。\"
陆九渊的背瞬间绷直了。
他抬头看向邀月,后者正垂眸盯着他腿上的伤——那处被刀划开的布片还渗着血,在暖炉前蒸腾起淡淡的血雾。
\"葵衫练的是'三阴逆脉',经脉走法与常人相反。\"邀月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你刺他左胸时偏了三寸,若换作左冷禅...此刻七侠镇的雪,该是红的。\"
陆九渊的手指蜷进掌心。
他想起方才在雪地里,葵衫的剑明明刺向他心口,却在最后三寸突然拐了方向——原来不是自己躲得快,是根本没刺中要害。
他望着桌上邀月留下的续骨膏,喉结动了动:\"谢姑娘提醒。\"
\"不必谢我。\"邀月转身走向门口,白衣掠过蓝凤凰的竹篓,\"我只是...不想移花宫的药,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
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卷进几片雪花。
陆九渊望着邀月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突然听见蓝凤凰轻笑:\"陆公子,你这眉头皱得,倒像欠了全江湖的债。\"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刚要说话,客栈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骤的响。
白展堂扒着窗户喊:\"佟掌柜的!
有个穿月白衫的姑娘骑马进镇了,腰间挂的...像是神剑山庄的玉牌!\"
蓝凤凰的竹篓在桌上轻晃,银铃发出细碎的响。
陆九渊望着窗外被马蹄搅起的雪尘,突然想起昨日说书时,老茶客们凑在台前嘀咕的话——\"神剑山庄的天下行走,该现世了吧?\"
他摸向门后搁着的绣冬刀,刀鞘上的雪已经化了,只余一片冰凉。
谢卓颜的马蹄在客栈门前溅起一片雪沫。
她翻身下马时,月白衫角扫过青石,露出腰间半枚玉牌——那是块羊脂玉,雕着衔剑的凤凰,正是神剑山庄的信物。
陆九渊望着那玉牌,喉结动了动,想起昨日老茶客们压低的议论:\"当年燕大侠血洗恶人谷,把神剑山庄的剑谱刻在石壁上,这天下行走...怕不是要替山庄清路障?\"
\"陆先生。\"谢卓颜摘了斗笠,发间银簪落着细雪,眉峰却比雪更冷,\"我爹让我带句话:神剑山庄明日开庄门,燕南天以'天下行走'之名,三日后到七侠镇。\"她把斗笠搁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玉牌边缘,\"左冷禅这月调了十二名嵩山弟子进镇,我在镇外山坳里撞见他们藏刀——\"
陆九渊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桌沿。
他想起方才邀月说的\"若换作左冷禅\",想起雪地里葵衫那柄突然转向的剑。
蓝凤凰的竹篓在脚边轻晃,银铃碎响里,他听见自己发哑的声音:\"三小姐是在...担心我?\"
谢卓颜的耳尖瞬间红了。
她别过脸去看窗外,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沾了层霜:\"燕南天的剑认理不认人。
左冷禅若在他到前动你...\"她突然住了口,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推过去,\"这是我二哥新铸的软剑,可藏在靴底。\"
陆九渊打开锦盒,寒光立刻漫了半张桌子。
他望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剑,忽然笑了:\"三小姐可知,我昨日说书讲的是'剑胆琴心'?
说的就是谢大侠当年为救孤女,硬接了毒龙帮十三刀。\"他合上锦盒推回去,\"这剑该配更亮的主儿——燕南天要见的,是会说书的陆九渊,不是带剑的陆九渊。\"
谢卓颜的手指在锦盒上顿了顿,忽然抓起他伤腿的布片。
陆九渊倒抽口冷气,却见她从腰间解下个青瓷瓶,倒出药粉撒在伤口上:\"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左冷禅要的是你这张嘴,不是你的命。
可燕南天的剑...是要替江湖断因果的。\"
窗外的马蹄声突然远了。
陆九渊望着谢卓颜垂落的发梢,想起方才蓝凤凰说的\"欠了全江湖的债\",忽然觉得这债又重了几分——左冷禅的杀心,神剑山庄的局,风清扬的人情...他摸向绣冬刀,刀鞘上的水痕已经干了,只余一道淡青的印子。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临安城。
燕南天正坐在望江楼二层,面前的酒坛裂了道缝,酒液顺着木桌淌进雕花空隙。
江枫替他斟酒,袖口沾了酒渍也不在意:\"那陆九渊与独孤一鹤比剑,你说他的剑像什么?\"
\"像说书。\"燕南天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时,颈间那道旧疤跟着发亮,\"他刺第三剑时,明明占了上风,偏要收半寸——不是力不足,是在等独孤一鹤自己露破绽。
这哪是比剑?
分明是说故事,要把道理讲到人心里去。\"
江枫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忽然笑了:\"你倒像他的书迷。\"
话音未落,楼外的风突然卷进来。
黑衣剑客破窗而入时,带碎了半块雕花窗棂。
他腰间悬着无鞘的剑,剑身上缠着黑帛,只露出三寸寒锋。
燕南天的酒坛\"砰\"地落在桌上,震得酒液溅上黑衣人的衣襟:\"阁下是...\"
\"挑战。\"黑衣人打断他,声音像刮过石板的刀,\"燕南天,我要你以'天下行走'之名,接我三剑。\"
燕南天突然大笑。
他抄起酒坛灌了半坛,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好!
第一剑,我站着接;第二剑,我退三步;第三剑——\"他把空坛砸向地面,碎瓷片在黑衣人脚边炸开,\"第三剑,我要你说出,为何要在神剑山庄开庄前,来触我的霉头。\"
黑衣人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燕南天腰间那柄未出鞘的剑,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江湖,要变天了。
而在华山绝顶峰。
蓝凤凰的竹篓搁在风清扬脚边。
老人盘坐在松树下,白发被山风吹得乱飞,却仍看得极慢。
《万剑归宗》的纸页在他指尖翻得簌簌响,直到最后一页,他突然笑出了声:\"这陆九渊...倒是会挑礼。
我当年在黑木崖救他,不过顺手拔了根刺,他倒拿整部剑谱来还。\"
令狐冲靠在树后,手里的酒葫芦没了声响。
他望着风清扬发亮的眼,想起半年前在思过崖,陆九渊说书时说到\"剑宗气宗本同源\",自己还笑他痴。
此刻见那剑谱上的批注——\"破玉衡式当用松风剑法引\"、\"紫霞真气遇寒可转大须弥\"——每一笔都像在往他心里扎针。
\"冲儿。\"风清扬合上剑谱,抛给令狐冲,\"替我带句话给陆九渊:他这张嘴,能说江湖的故事,也能写江湖的规矩。\"
令狐冲接过剑谱,指腹触到封皮上的红绸,忽然想起昨日在洛阳,听书人挤破了茶楼,都说\"七侠镇陆先生要掀翻嵩山派\"。
他望着蓝凤凰转身下山的背影,青衫被山风卷起,像片要飘走的云——原来他们都在局里,只有陆九渊,是那个执棋的。
七侠镇的雪停了。
陆九渊送走谢卓颜时,天已擦黑。
他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雪地上深浅不一的马蹄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官靴踏雪的声响。
白展堂从门里探出头,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陆先生,镇口来了顶青呢小轿,轿前的灯笼...像是六扇门的标记。\"
陆九渊摸了摸发间未干的雪,想起邀月说的\"移花宫的药不浪费在将死之人\",忽然笑了。
他转身回客栈,绣冬刀在门后闪了闪寒光——这江湖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