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的寂白。
意识仿佛飘荡在无垠的宇宙初生之前,没有上,没有下,没有边际,也没有生死。
并非夺舍,亦非灌输。更像是一扇尘封亿万载的记忆洪闸,被这灭世般的光芒悍然冲开。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一段段被时光碾磨成尘的感悟、一种跨越无数时空积累而来的庞大本能……以超越思维理解的速度,狂暴地涌入张坤那相对渺小的意识之海。
轮回!转世!历劫!
……
光芒缓缓散逸。不,更准确地说,是从实质的混沌重新沉淀为灵鹫宫那亘古的寒冷与幽暗。
万斤石壁依旧矗立,逍遥神仙环静静镶嵌在凹槽之中,而那柄似玉似石的奇剑仍然插在裂缝内,只是已经光华尽敛,唯余剑柄在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张坤缓缓睁开了眼。
童姥也从刺目的白光冲击中恢复过来,她眼神依旧有些涣散,恍惚了片刻才看清石壁前的张坤,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涌起巨大的好奇:“张坤小子?你……方才发生了什么?那些光是什么?”
张坤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些跨越了无尽时间与空间、如同恢弘史诗般的记忆碎片里。良久,他才缓缓转身,声音带着一种从亘古岁月中苏醒的沙哑与沉重:
“这天地,病了……”
“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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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或曰上古、或说洪荒……总之,在那时候,此方世界亦是诸天星河中的明珠,灵气充盈如海、滋养万物生灵。那时的修炼之人吞吐日月、寿元绵长、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成仙成神并非缥缈传说。
然而……浩劫突至。
冰冷无垠的虚空中,两方孕育着不同法则本源的世界,轰然相撞。
那是灭世般的撞击。规则崩裂、地脉倾覆、万物哀鸣,即便是天道本源,也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两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
为了维系存在、修复自身,残存的那一方世界意志——天道,做出了冰冷而正确的选择。如同受伤的巨兽舔舐伤口,它开始疯狂汲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它,抽干了天地间流淌的大部分原始灵气,将曾经灵气浓郁如泉的洞天福地逐一封禁、瓦解。
它,开始憎恶那些试图脱离生老病死、索取永恒力量的存在。
修炼者的末法时代,悄然降临。
是的,悄然降临,因为天道的掠夺历时数万万年,灵气一点点流逝消散,而万物生灵们如同温水里烹煮的青蛙,毫无察觉。
他们只知道当年巫妖大战,动辄倾覆规则、天塌地陷。他们只知道后来炎黄战蚩尤,风雨雷电常伴军士、将军一怒赤地千里。他们只知道李伯阳举手便即化胡为佛、列御寇随时可以御风而行、楚霸王尚且能够以一敌万……
到了达摩东渡之时,即便以达摩祖师超凡入圣、深不可测的武学修为,也很难对抗上千名披甲执刃的精锐军士了。
再到了如今,即便天下顶尖的绝世高手乔峰,也不敢说真能够以一敌百。毕竟在良莠不齐、组织涣散的聚贤庄大战当中,乔峰受阿朱所累,不能一走了之,就险些儿命丧当场……
很显然,一代不如一代,诸般资源日渐枯竭,能够感应天地灵气、踏上修真之路的天才早就凤毛麟角,成了斑驳竹简上荒诞不经的传说。而世人却难有所觉。
更何况修仙问道者,最紧要的便是寿数。根据古籍记载,筑基、结丹、元婴……每个境界的跨越,都可能要数十上百年,然而如今修行者即便凝聚玄关一窍、踏入先天之境,寿至百二十载,已是巅峰极限。
此界已容不下真仙。到了唐朝安史一场大乱过后,更是连修行者也已经沦为稀有传说。
可是,天地有缺、道法有隙,作为世界意志的天道衍算万物,却终究有遗漏之处。那就是——逍遥子。
逍遥子出生于唐朝中期,那时修仙宗门尚未彻底断绝,但天机变改、仙缘断绝、正邪战乱,天下仙门覆灭了一大批,剩下的也都纷纷避世不出。
而逍遥子就是其中一家隐世宗门的天骄。他不到三十就将宗门神功练到精熟,在当时天下也算得年轻有为的高手。只是,原本他万万达不到后来的高度,因为他本来也最多活到百岁寿数。
然而他因缘际会下误入了那个山谷,二十四节气谷。
其实那并非真正的山谷。那个隐秘之地,正是在那场惊天动地的世界碰撞后,诞生的一道幽深狭长的时空裂缝。既是裂缝,此谷自然不受此界时间、地理的限制,它随缘出现、又随机湮没,或者天南、或者海北,或者十年百年现身一次、或者万年千年亦不露面……
而在那个宿命的时刻,逍遥子被忽然出现的时空乱流卷入,机缘巧合之下领悟到了那一套神奇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那是本不属于此界的馈赠,并非此方法则下诞生之物,因而竟能避过天道的限制,靠着吸食生灵血气、每三十年返老还童的方法,让逍遥子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寿数极限、拥有了在末法时代逆天改命的可能。
百年光阴,偷天换日。以凡俗武者的皮囊,却真的踏入了修仙成道的境界。
三十年又三十年,逍遥子的功力愈加深厚,逐步进入传说当中的“天人感应”之境。他模模糊糊中感应到此方天道的状况,通过搜集查阅古卷,也隐约揣测到了灵气衰微、仙道截断的始末。
他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立时就想到再这么下去,天下灵气将继续衰竭、灵植灵兽将大幅减少,即便靠着“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这等神妙功法,即便不发生任何意外,自己也终有一日将会身死道消。
他渴求更进一步……真正的长生,真正跳出寿元的樊笼,真正的肉身不灭、万劫不磨。
逍遥子坚信,自己的寿元问题既然已经得到缓解,只要找到合适的修炼方法,即便在这末法时代也能成仙成神,到时候就能一定程度上躲避天道的规则限制。
于是他数百年如一日,遍历自身所学,苦思修炼秘途。这许多年来,他在天山缥缈峰上一步步打造起偌大的灵鹫宫。他大肆搜罗古往今来的天下绝学、神功秘典、百科知识,所获书册卷宗浩如烟海。
然后他发现,那万古流传、或完整、或残缺的修仙秘典,无论何种流派,都隐隐指向一点:气为帆、神为舵、身为舟,三者缺一不可。
他的“北冥神功”海纳百川炼精化气、“小无相功”模拟万象运行无滞、“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维系生机延年益寿,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炼气法门。在炼气一途,他已接近人间极致。而元神修行没有捷径可走,经历得多了、意志坚定了,神识自然也就强大。
做得不够的、尚能弥补的,就在于锻体了。
其实逍遥子并非不重视肉身的修炼,而是自从蚩尤被炎黄二帝联手打败以来,修行界的主流渐渐被炼气取代,而需要食沙吞铁、啃噬血肉,甚至要以身躯直接对抗风霜雷火的许多锻体神功,都被视为邪门外道,上古传承下来的锻体法门逐渐断了传承。
此时他已经广罗天下密卷经典,医卜星象、神功绝技……却没一本记述锻体妙法。
于是在第十一次返老还童后,逍遥子转而将目标锁定到了少林寺。那时少林寺已经被江湖人视为武学圣地,而相传由达摩祖师从天竺带来的《易筋》《洗髓》二经,更是可以令人脱胎换骨的天下第一锻体神功。
想到就做。
一袭青衫,独闯数百年的古刹。
那一日,暮鼓惊鸦,落叶飘零,少林寺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宁静。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飞沙走石的鏖战,在护寺武僧都没觉察的情况下,逍遥子已经飘然降临在少林藏经阁外。只要他想,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何人能够发现他、拦下他?
之前没有上少林,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眼界早已超过了一般武学,对这所谓武林泰斗、对名满天下的少林绝技,内心里其实嗤之以鼻、瞧不上眼。
但他却没想到,刚到藏经阁外,突然阁门打开,走出了一个老和尚。
一个守在藏经阁角落里、扫了不知多少年落叶,穿着最普通灰色僧衣,面容枯槁如同深井古木的老和尚。
他无声无息地挡在了逍遥子的面前。
没有佛号,没有质问,只是一声微笑:“张施主,我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那一双浑浊眼眸抬起时,竟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强大威压。从那威压当中,逍遥子模糊感觉到了一股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的意志,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人,而是……天道。
下意识的,逍遥子一剑戳去,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搜罗到的一柄奇剑,锋锐无比、威力莫测,名为诛仙。既可诛仙,可以诛除天道否?
逍遥子万没料到,这一剑就把老和尚的头颅斩下、飞落阁门前。
然而,没有鲜血喷涌四溅。而且,落在地上的那颗脑袋,竟然还在微笑、还眨了眨眼:“施主杀性也忒重,我这下重伤,只有几十年后重来啦。唉,不愧是诛仙剑……”
说话间,那没有头颅却依旧挺立的身躯,突然抬起手来——
一指,平平无奇点出。
仿佛射出一根尖锥,跨越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逍遥子身上的护体灵气。指风不带烟火,却蕴含着冰冷无形的惩罚。
噗!——
鲜血,染红了青衫。
逍遥子闷哼一声、心里大骇。外界场地空阔、无处可躲,他反而一个健步闪入藏经阁中,一边依靠重重书架躲避,一边思索对策。
他骤然间已经想明白许多事:“你是天道化身?!”
道可道、非常道。道本无名、无形、无情,道只是法则。即便秉承着一方世界意志的天道,也同样只是此界诸般规则的集合体。
但是自来有规则就有漏洞、就有钻空子的人。因此有古籍记载,世间偶尔会有天道化身产生,替天行道、缝补漏洞……本来逍遥子对这些记载还颇为不屑,认定是野史轶闻,可是现在……这波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阁外并无声息,逍遥子豁出去张望,却发现老和尚的头颅和躯干都消失不见,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境、一幕幻觉……
但逍遥子的伤口却实打实的疼痛着、鲜血竟将青衫都染得紫红、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他再也不敢久留,一路如断线纸鸢般跌撞出少林寺,逃得远远的,才在一处荒山找了个不起眼的洞窟休养疗伤。
而也在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衣袍里竟然卷进了两本薄薄的书册。大概是适才在少林藏经阁里躲避之时,无意间卷入怀中的……吧?
一本《阿含经》,一本《大般涅盘经》,都是普普通通的、讲述佛理故事的经典。少林藏经阁里有这两本书并不奇怪,实际上这两本书流传甚广、影响深远,稍微大一些的佛寺里都有。
逍遥子将两本书扔到一旁,盘坐疗伤,这一坐就是月余。那老和尚的一指之威,竟已经令他伤到了根基。
好在他勤修苦练三门核心功法,返老还童十一次,已经达到餐风饮露的辟谷境界,即便月余时间不进食,竟也可以捱得过去。
令他感到难捱、感到折磨的是一种挫败感:既然被天道盯上了,那么数百年的孜孜追求,长生不死、成仙成神的梦想渴望,是否最终只是个笑话?……
山野荒洞、岁月悠长,剧痛蚀骨、心焦如焚。鬼使神差的,为了驱散心魔烦闷,也带着一丝对佛门的嘲弄不屑,逍遥子忽然想起那两卷看似无用的经书,随手翻开研读。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有漏皆苦……”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这些日子里他的思绪已经杂乱。而思绪纷繁杂乱时,也往往是思维最为跳脱之时。本来只是随意翻阅而已,但渐渐地他竟然阅读进去、思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