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像打翻的朱砂,染红了栖霞山陡峭的断崖。萧清漓独自坐在一块半截的石碑旁,冰凉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娘亲留下的那封绝笔信。信纸早已泛黄变脆,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可指尖触碰着那些娟秀的笔画,仿佛还能感受到娘亲写下它们时,那份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温柔和牵挂。一阵晚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沉水木燃烧过的香气。萧清漓恍惚了一下,鬓角似乎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是娘亲吗?她心头一酸,强忍的泪水几乎又要落下。
“阿姐!阿姐!” 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寂静。萧小墨像只欢快的小鹿,举着一个用新鲜荷叶包成的小包,兴冲冲地跑过来,小脸蛋红扑扑的。“那个老伯伯说,栖霞寺的素斋可好吃啦,吃了身体棒!咱们……” 他的声音猛地停住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定定地看着姐姐眼角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
小家伙立刻不说话了,小嘴抿了抿,脸上那点兴奋劲儿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他二话不说,把荷叶包塞进姐姐手里:“阿姐不哭,墨儿给你剥莲子吃!甜甜的!”
蝉鸣声时远时近,在山林间回响。萧清漓低头看着弟弟笨拙又认真地用小手抠着青绿的莲蓬,试图把里面圆滚滚的莲子弄出来。这情景……多像当年啊。
也是这样的傍晚,娘亲坐在廊下,也是这样耐心地教她剥莲子。“你娘亲啊,最怕苦了……” 爹爹在一旁擦拭着那柄名叫“沧溟”的宝剑时,总会这样笑着说。剑柄上挂着的银铃铛,随着爹爹的动作,发出细碎清脆的“叮铃”声,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铃铛上,碎成一片温暖的金光……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再也触摸不到。
“笃……笃……笃……”
山道上传来节奏舒缓的木鱼声。抬头望去,栖霞寺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昏黄温暖的光晕,给寂静幽暗的山林带来了几分生气。山门石阶上,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悲的老方丈,拄着一根沉重的禅杖静静伫立。山风吹动他宽大的袈裟,发出猎猎的声响。
“阿弥陀佛。萧施主,老衲在此等候多时了。” 老方丈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他看向萧清漓的目光温和而了然,“令尊萧远山施主,二十年前曾托付老衲保管一物。言明待其子女寻至栖霞,方可交付。如今,老衲总算不负所托。” 他微微侧身,示意姐弟俩随他入寺。
禅房里光线昏暗,只悬着一盏样式古朴的青铜灯。灯油似乎快要燃尽了,灯芯突然“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光芒短暂地亮了一下。
老方丈从禅床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樟木匣子,轻轻放在桌上。就在这时,萧清漓贴身藏着的半枚青铜虎符,忽然变得滚烫!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再看那樟木匣子的盖子上,竟有一个浅浅的凹痕,那形状纹路……分明与她怀里的半枚虎符严丝合缝!
“此物非同寻常,需至亲血脉相通,方能开启。” 老方丈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便默默地退出了禅房,留下姐弟二人和那神秘的木匣。
萧小墨好奇地踮起脚尖,伸出小手想去摸摸那匣子。萧清漓心中一紧,连忙轻轻拉住弟弟的手腕:“墨儿,小心。”
灯影在墙壁上不安地晃动。萧清漓深吸一口气,看着匣子上那熟悉的虎符凹痕,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半枚。她果断地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她将带血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匣盖凹痕处那半枚虎符的缺口位置。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滴血珠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并未凝固,而是沿着凹痕中极其细微的纹路迅速流淌开来!血线蜿蜒游走,竟在匣盖表面清晰地勾勒出两行娟秀又带着决绝的小字:
**“宁负如来不负卿,**
**沧溟水阔寄余生。”**
萧清漓看着这熟悉的、属于娘亲的字迹,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娘亲……”
“咔哒”一声轻响,木匣的锁扣应声弹开!
匣内铺着柔软的丝绸,上面静静躺着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的青玉镯子。玉镯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已经泛黄变脆的纸。萧清漓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是婚书!
爹爹萧远山那力透纸背、刚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永和三年腊月廿七,**
**萧远山与阿沅,**
**于沧溟水畔,**
**结发为盟,**
**生死不离。”**
永和三年腊月廿七!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中萧清漓!这不正是……青铜棺椁中,那具尸骸襁褓碎片上绣着的日期吗?!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瞬间攫住了她,爹爹和娘亲……那棺中人……这到底……
“铛!铛铛!轰——!”
就在萧清漓心神剧震之时,寺外突然传来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和剧烈的轰响!紧接着是峨眉掌门静逸师太那冰冷尖利的声音穿透夜色传来:
“好个吃斋念佛的栖霞寺!竟敢窝藏前朝余孽!今日若不交出人来,休怪贫尼拂尘无情!” 只见她的拂尘银丝暴涨,如同无数钢针,瞬间绞缠住寺外漕帮一艘快船的桅杆大旗,“咔嚓”一声将其绞得粉碎!
几乎是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寺门处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竟被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掌风刚猛无俦的昆仑头陀,双掌齐出,拍成了漫天飞舞的石屑!
“施主!快随小僧来!后山有路!” 一个年轻的小沙弥神色慌张地冲进禅房,不由分说,拉着萧清漓和萧小墨就往禅房深处跑。墙角一块不起眼的石板被推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萧清漓被推入密道前,仓促回头一瞥。只见禅房门口,老方丈手持沉重的禅杖,宽大的袈裟被他舞动得如同坚不可摧的幕墙,将那破窗而入的暗器、碎石尽数挡下!七十二路伏魔杖法施展开来,杖影如山,泼水难进!
“嗖!” 一道阴毒的寒光(透骨钉)刁钻地射向老方丈后心!
“老秃驴闪开!” 一声熟悉的暴喝!只见一道灰影(老乞丐)如鬼魅般掠至,手中的打狗棒精准无比地横空一扫,“叮”的一声脆响,将那枚致命的透骨钉打飞!“丫头!带着墨儿快走!这里有老叫花顶着!” 老乞丐的声音急切无比。
密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潮湿的霉味。萧小墨不知从哪里摸出半截蜡烛,用火折子点亮了。小小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砖路。滚烫的烛泪一滴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萧清漓低头看去,借着烛光,赫然发现脚下的青砖上,似乎刻着字!
她蹲下身,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水渍。一行深刻有力的字迹显露出来:
**“阿沅,此去金陵三百里,珍重。”**
这字迹……是爹爹的!萧清漓喉头一哽,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原来爹爹早就预料到了……这条密道,是他留给娘亲的生路……
地道仿佛没有尽头,拐过一个又一个弯。就在萧小墨手中的蜡烛快要燃尽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石室壁上,斜斜地挂着一柄古朴无华、没有剑鞘的铁剑。
“阿姐快看!” 萧小墨眼睛一亮,指着那剑柄上系着的、有些褪色的剑穗,以及剑穗末端那个小小的、熟悉的银铃铛,“是素衣姐姐的蒹葭剑!” 他兴奋地叫起来。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那剑穗上的银铃,竟然无风自动,发出了一串清脆悦耳、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叮咚”声。这调子……萧清漓和萧小墨都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娘亲每晚哄他们入睡时,轻轻哼唱的《璇玑谣》!
萧清漓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剑身,泪水无声滑落。
“你娘亲临走前,只求我一件事……” 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姐弟俩猛地回头!只见素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石室门口,脸色苍白,倚着门框,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疤,此刻被新的纱布紧紧包裹着,隐约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她求我,务必将这柄蒹葭剑,埋在沧溟江畔。” 素衣女子缓步走进来,目光落在剑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说,待到漓儿真正懂得‘宁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背后,那份宁肯舍弃一切也不负深情的决心时……才能……” 她说着,伸出食指,在蒹葭剑靠近剑柄的剑脊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处,用力一弹!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之声骤然响起!同时,剑柄末端看似浑然一体的部分,竟“咔哒”一声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支样式简单却温润剔透的白玉簪。簪头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并蒂莲。
萧清漓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这支玉簪……她记得!娘亲总是用这支玉簪松松地绾着发髻,在灶台前忙碌着,熬着香喷喷的米粥。氤氲的热气里,娘亲会哼着软软的江南小调……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颤抖着拿起玉簪,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就在她拿起玉簪的瞬间,“咔”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玉簪那雕着并蒂莲的簪头,竟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细缝!一张折叠得小小的、花花绿绿的糖纸,从裂缝里掉了出来,飘落在萧清漓的手心。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早已褪色、却依旧带着童年甜蜜气息的糖纸。只见糖纸的背面,用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儿:一个梳着辫子(姐姐),一个扎着冲天辫(墨儿),还有一个长发飘飘(娘亲)。旁边还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爹爹娘亲阿姐墨儿”。
这……这是她七岁那年,偷偷藏在娘亲妆奁最底层的那张涂鸦!
“轰隆隆——!!!”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地道剧烈地摇晃起来,大块大块的石头和泥土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密道的入口方向,烟尘弥漫!
“走!” 素衣女子脸色剧变,猛地一把夺过萧清漓手中的蒹葭剑!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运起全身残存的内力,将蒹葭剑狠狠插入石室入口上方的石壁缝隙!
“沧溟剑意·断流!”
随着她一声厉喝,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从剑身爆发!
“轰——!!!”
巨响声中,石室入口处的大片岩壁轰然坍塌!巨大的石块瞬间将唯一的来路堵得严严实实!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往前走!莫回头!” 素衣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持续不断的坍塌声里,“这是你爹娘……用命给你们换的生路……走啊!” 话音未落,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影被滚滚落下的烟尘和碎石彻底吞没。
“姐姐!” 萧小墨吓得紧紧抱住萧清漓的腿。
“走!” 萧清漓强忍悲痛和泪水,一把抱起弟弟,将那张珍贵的糖纸和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头也不回地冲进石室另一端那条未知的黑暗甬道。萧小墨脚上的虎头鞋,踏过地上浅浅的积水,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在死寂的地道里格外清晰。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拐过了多少道弯。就在萧小墨手中的蜡烛彻底熄灭的瞬间,前方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凉意和……光亮!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温柔地铺满了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夜风吹过,一人多高的芦苇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低语。远处,传来低沉而有力的、永不停歇的波涛声——那是沧溟江的呼吸。
而萧清漓手中紧握的蒹葭剑,剑穗上那枚小小的银铃,在这江风的吹拂下,正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叮铃”声,仿佛在与那涛声……温柔地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