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辉电子厂的时间,仿佛被巨大的齿轮咬合,只剩下单调、沉重、永无止境的循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
陈默的生活被彻底压缩在两点一线:冰冷嘈杂如同地狱的注塑车间,与散发着霉味汗臭、拥挤窒息的八人宿舍。他在流水线上变成了一颗勉强运转的螺丝钉,动作从最初的生涩笨拙,逐渐被磨砺出一种麻木的“熟练”。他学会了如何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屏蔽李班(长)大部分的辱骂,学会了如何忍受塑料件的高温和毛刺对手指的反复伤害(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反复被划开,形成一层粗糙的硬茧),学会了在浑浊闷热的空气里控制肺部的憋闷感和想要咳嗽的冲动(口袋里常备着强效止咳药和抗生素),也学会了像其他工友一样,在短暂的休息时间放空大脑,目光呆滞地望着传送带上永无止境的塑料外壳流动。
他不再去想滨海理工大学图书馆的灯火,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书本和知识,在他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而冰冷的笑话,一个被深深埋葬在泥塘巷河边、连同母亲骨灰一起的破碎泡沫。眼前只有闪烁的指示灯、冰冷的计时器、滚烫的塑料件和塑料筐里不断增加的数量——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分”。
星期五下午,离下班还有一小时。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李班(长)阴沉着脸走到陈默负责的工位旁,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陈默!”他吼了一声。 陈默刚按下一台机器的启动按钮,转身看向他。 “你他妈看看!质检那边退回来多少废品!”李班(长)把纸条几乎戳到陈默脸上。 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陈默的工号和一堆数字:缺料x8,飞边严重x15,污渍x3,尺寸偏差x5… “废品率这么高!你这个月的绩效奖还想不想要了?!扣钱!统统扣钱!”李班(长)唾沫横飞,指着那些数字咆哮,“告诉你多少次了!取件要快准稳!检查要仔细!耳朵聋了?!大学生了不起啊?连这点活都干不好?!”
又是“大学生”三个字。这三个字在车间里,在李班(长)口中,早已从偶尔的调侃变成了赤裸裸的羞辱工具。仿佛他的一切笨拙和错误,都根源于这顶早已被他自己亲手埋葬的“光环”。陈默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流进眼睛里,混合着空气中的粉尘,刺痛难忍。他想解释机器模具老化导致飞边严重,想解释传送带上油污会蹭到工件,想解释他不停地咳嗽头晕……但他知道,任何解释都只会招来更猛烈的辱骂和“顶嘴”的帽子。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破旧的茧里,用疼痛压制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感和想要一拳砸在李班(长)那张油腻脸上的冲动。 沉默,是他唯一的盔甲。
“哑巴了?!”李班(长)见他没反应,更加恼怒,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的塑料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下班前给我把这些废品返工处理好!弄不完别下班!”他丢下这句话,骂骂咧咧地走向下一个被他盯上的倒霉蛋。
陈默默默捡起被踢翻的塑料筐,里面是几十个被质检打回来的残次品。返工意味着用砂纸一点点磨掉飞边,用刀片刮掉污渍,处理尺寸偏差的只能报废——而这些,都没有工分,还要占用他本可以休息的时间。他拿起一块粗糙的砂纸,对着一个边缘如同锯齿般锋利的塑料外壳,用力摩擦起来。粉尘飞扬,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他慌忙用手捂住嘴,咳得弯下腰。 “哟,大学生,身子骨这么娇贵啊?”旁边工位那个蜡黄脸的女人,第一次主动开口,语气却满是冰冷和淡淡的嘲讽。
下班铃声终于响起时,陈默的手指因为反复摩擦砂纸已经红肿破皮,沾满了黑色的塑料粉尘。他疲惫不堪地拖着脚步走出车间,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杂音。
晚饭依旧没有胃口。他直接回了宿舍。宿舍里烟雾缭绕,胖子正和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叫骂声四起。瘦子在角落里用手机外放看低俗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大。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陈默爬上自己的上铺,那个散发着霉味的角落。他只想躺下,让酸痛得快散架的身体得到片刻喘息。他刚躺下,宿舍门就被粗暴地推开。
人事处那个妆容浓艳的女人(王主管)捏着一叠信封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漠。 “发工资了!喊到名字的过来拿!” 宿舍里顿时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嘈杂的议论声和期待的眼神。打牌的扔下了牌,看手机的抬起了头。 “张富贵!” “这儿!” “李强!” “来了!” …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第一个月!他撑了整整一个月!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陈默!”王主管尖利的声音响起。 陈默立刻从上铺爬下来,动作因为急切和疲惫而有些踉跄。他走到王主管面前,周围的工友都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王主管从信封堆里抽出一个最薄的,瞥了一眼名字,又抬眼看了看陈默苍白消瘦的脸,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轻蔑的东西,随即又恢复了冷漠。她把信封递给陈默。 “签收!”
陈默手指有些颤抖地在工资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签下。他紧紧攥着那个薄薄的信封,仿佛攥着自己全部的希望。他甚至没勇气立刻拆开,转身快步走出了喧嚣污浊的宿舍。
工厂宿舍楼后面,是一片堆满废弃包装箱和杂物的空地。暮色四合,这里相对安静。陈默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铁皮集装箱,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的杂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借着远处厂房透出的微弱灯光,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鑫辉电子厂的工资条(热敏纸打印,字迹已经开始模糊),还有几张纸币。 他急切地展开工资条:
姓名:陈默 工号:cZ0743 部门:注塑二车间 职位:操作工 出勤天数:26天(有4天是周日加班但未满月) 基本工资(计时):1520元(当地最低工资标准) 加班工资:368元(周日加班4天) 计件工资:1127.5元(合格品数量 x 0.08元\/件) 绩效奖:0元(废品率过高) …… 应发工资:3015.5元
扣款项: 住宿费:200元 水电费:50元 工作餐费(午餐):130元(5元\/顿 x 26天) 劳保用品折旧:30元(手套等) 社保个人部分:352.14元(按最低基数缴纳) …… 实发工资:1472.36元
工资条最下方,是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罚款:废品损失扣款 -210元(按公司规定) 迟到扣款 -50元(本月迟到三次) 最终实发:1212.36元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个数字上:1212.36元。 薄薄的工资条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地狱般的劳作!每天12个小时以上!忍受噪音、高温、异味、辱骂、伤痛、病痛…像牲口一样被驱赶!最后拿到手的,只有一千两百块钱?! 扣款!罚款!住宿费!餐费!社保…这些名目繁多的扣除,像无数只贪婪的吸血虫,瞬间吸干了他微薄的血汗!
他颤抖着数了数信封里的现金:一张皱巴巴的1000元,两张100元,一张10元,两个1元硬币,还有一个5角和几个1角的硬币。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他的掌心。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寒潮,瞬间席卷了他!这点钱…这点钱连殡仪馆母亲骨灰盒的费用都还不清!更别说那像山一样压着的九万四千块债务!还有他这该死的病!他需要吃药,需要治疗!这点钱…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咳咳…咳…”冰冷的空气刺激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无法抑制!他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一次,喉头那股腥甜感异常浓烈!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噗…”一小口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沫,被他强行捂在掌心,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那刺目惊心的暗红血迹,又抬头望了望远处厂房冰冷的轮廓和头顶这片被工业废气污染成灰红色的天空。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愤怒,如同冰冷的钢丝,勒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绞碎!
他靠着冰冷的集装箱,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粘着他血沫的、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气息的钞票和硬币,以及那张如同讽刺判决书般的工资条。暮色完全笼罩了他,将他吞没在工业园巨大冰冷的阴影里。机器不知疲倦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像是这个钢铁丛林冷酷无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