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的清晨,被一种精密齿轮咬合般的规律唤醒。铅灰色的天幕下,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尚未完全苏醒的天光,冰冷而有序。街道上,通勤的车流如同设定好程序的金属洪流,引擎的低鸣是这座城市最恒定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尘埃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余飞站在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红灯刺眼地亮着。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身体随着人潮的涌动微微摇晃。周围是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有的低头刷着手机,屏幕光映亮年轻却略显麻木的脸;有的三五成群,谈论着昨晚的游戏战绩或某个明星的绯闻。喧嚣声、汽车喇叭声、店铺促销的电子音乐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声浪。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左手手腕。
空荡荡的。
那里本该有一个未来感十足的环状终端,传来小狼崽沉睡时细微的、温暖的呼吸起伏,或是它清醒时充满活力的精神波动。现在,只有校服袖口冰凉的布料触感,和皮肤下脉搏的微弱跳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数码世界那片被创世之光净化后的草原,那带着青草与新生数据清甜气息的风,小狼崽最后那信任而坚定的金色眼神……这些鲜明到刺目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座冰冷、喧嚣、按部就班的钢铁森林格格不入。仿佛他刚从一场瑰丽壮阔的史诗中醒来,就被粗暴地塞回了这个名为“现实”的精致牢笼。
绿灯亮了。
人潮推着他向前。余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空洞,迈开脚步。脚步踏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提醒他:战斗结束了,魔王退却了,现在是“普通人”余飞的时间。
教室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公式,声音平稳,逻辑清晰。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能看到细微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余飞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公式和推导过程清晰地印在视网膜上,大脑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理解变得滞涩而缓慢。他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走——飘向那片需要重建的数码草原,飘向那个古老而神秘的根源之泉,飘向那个此刻不知在经历何种“洗礼”的小小银色身影。手腕上的空落感如同一个黑洞,不断拉扯着他的注意力。
他微微侧过头。
斜前方的萧韵璟坐得笔直,冰蓝色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露出白皙优美的后颈。她正专注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而认真。阳光勾勒着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手腕也空着,白皙的皮肤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余飞注意到,她握笔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指节微微发白。他知道,她也在感受着同样的缺失。那只总是安静蜷缩在她怀里,偶尔会用小爪子轻轻碰碰她脸颊的小月兔,此刻也不在。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一种解脱。教室瞬间被喧闹填满。赵峰的大嗓门在角落里响起,他正比划着昨晚一场球赛的某个精彩瞬间,动作夸张,试图用这种熟悉的喧嚣驱散心中的憋闷。幼龙兽那充满力量的嘶吼和跃跃欲试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让他此刻的“高谈阔论”都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峰子,物理作业借我‘参考’一下?”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赵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现实世界的作业,他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没写!找别人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他需要的是训练场上的挥汗如雨,是面对强敌时的并肩冲锋,而不是这些纸上的数字游戏。
林乐的位置像风暴中心的一个孤岛。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数学符号的原版书,旁边是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逻辑链。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裂痕尚未修复的眼镜,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书页上的每一个字符都解析拆碎。
“核心,这个多维流形的拓扑约束,在考虑非标准模型下的量子涨落时,其稳定性边界是否……”他习惯性地低声呢喃,指尖下意识地想去触碰手腕上那个并不存在的终端,寻求那个冷静、高效、能瞬间处理庞大数据流的“搭档”的反馈。指尖只触碰到冰冷的桌面。他猛地顿住,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随即被他强行压下,化作笔尖在纸上更用力、更快速的书写,沙沙声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节奏。齿轮兽核心那平稳而富有逻辑的嗡鸣,是他思考时最安心的背景音,此刻只有死寂。
苏小婉安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植物图鉴。阳光落在她柔顺的发顶,泛着温暖的光泽。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精美的花卉插图,眼神却有些放空。叶苗兽那小小的、散发着宁静生命力的花苞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现实中再娇艳的花朵,也无法替代那份源自灵魂链接的生命脉动。她感到一种淡淡的孤单,仿佛自己生命乐章中一个温柔的音符被暂时抽走了。
周雨晴则靠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双臂环抱,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喧闹的教室和窗外的操场。她的姿态看似放松,但熟悉她的人能从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过于专注的眼神中,看出她依旧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警戒。她在评估环境,过滤信息,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雏鸟兽(比丘兽)那锐利的目光和清脆的预警鸣叫,是她在陌生或复杂环境中最可靠的“哨兵”。此刻,这份警戒失去了目标,显得有些空悬。她需要这种姿态来填补搭档不在身边时,内心那微妙的失衡感。
余飞的视线在伙伴们身上一一掠过,最终与萧韵璟偶然抬起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同样的空茫、思念,以及那份强行支撑起来的、属于“日常”的平静伪装。无需言语,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换,便胜过千言万语。他们都在同一个名为“等待”的孤岛上。
午休的铃声像是某种赦令。余飞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有些急切。他需要一个能稍微喘口气的地方。他没有去挤食堂,而是下意识地走向了学校老图书馆后面那个僻静的小露台。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鳞次栉比的楼宇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平时很少有人来。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时,脚步却顿住了。
萧韵璟正安静地坐在露台角落的长椅上,膝上摊开一本厚重的精装画册。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冰蓝色的发丝被微风轻轻拂动。她纤细的手指握着炭笔,在素描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余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旁边隔着一个身位的地方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笔下逐渐成型的画面。
纸上,是一片沐浴在柔和月光下的、宁静的森林空地。一只通体雪白、唯有耳尖和尾巴尖带着淡淡银辉的小兔子,正慵懒地趴伏在中央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小兔子的形态被勾勒得极其传神,蓬松的毛发质感,微微眯起的红宝石般的眼睛,甚至那根懒洋洋搭在石头边缘的后腿,都透着一股灵动的慵懒和安宁。它身边,散落着几株散发着柔和微光、形态奇特的植物,显然是数码世界的特有物种。画面的背景深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但充满守护意味的、高大的骑士轮廓,站在森林的边缘。
笔触细腻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情感倾注。每一根线条,每一抹阴影,都在诉说着思念。画中的小月兔,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跳下来,钻进她的怀里。
萧韵璟画得很专注,直到余飞坐下好一会儿,她才像感应到什么,笔尖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问:“画得像吗?”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余飞的目光从画上那只栩栩如生的小月兔,移到她空荡荡的手腕,再落到她低垂的眼睫上。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几乎要溢出纸面。
“很像。”他的声音也有些低沉沙哑,“它…睡觉的时候,就是这样。”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画中森林边缘那个模糊的骑士轮廓,“你画的…是帕拉丁兽x?”
萧韵璟轻轻“嗯”了一声,炭笔继续在骑士轮廓上添加着细节,让那守护的姿态更加清晰。“总觉得…它也在那里。守护着它,也守护着…那片月光下的宁静。”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画中小月兔的轮廓,仿佛在触碰一个真实的幻影。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思念、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情愫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露台上很安静,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们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它会没事的。”余飞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寂静,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斯芬克斯…那位守护者,它说根源之泉对它们有好处。”
萧韵璟终于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可是…”她抿了抿唇,目光又落回画中的小月兔,“习惯了它在身边的感觉。它的温度,它的小爪子,它睡着时细微的呼噜声…现在这里,”她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
余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完全理解这种感受。小狼崽那充满活力的呜鸣,它警惕时竖起的耳朵,它信任地蹭着他手心时粗糙的触感……这些细微的点滴,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节奏。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具体的缺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露台的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赵峰的大嗓门打破了两人间沉凝的气氛:“嘿!我就知道你俩躲这儿了!食堂的糖醋排骨今天绝了,去晚了就没了!”
萧韵璟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情绪,合上了画册。余飞也收敛心神,站起身:“走吧。”那份沉甸甸的思念,暂时被日常的喧嚣掩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