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心中那点对了善的疑虑,悄然被另一种好奇覆盖。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抛却世间极致的尊荣——那令人仰望的亲王之位、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甘愿遁入这青灯古佛的寂寥之中,披上粗布僧衣?
想到这,她唇角不由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像是触碰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谜题。
“行,”她对小沙弥颔首,“不过需得等我将这碗药送至皇贵妃处。劳烦大师稍候片刻。”
并非有意拿乔,只是这入口之物,关乎至亲安危,容不得半分轻忽。谨慎,是她刻入骨血的本能。
小沙弥连忙应了一声。
小沙弥连忙合十:“大师早有嘱咐,施主尽管自便。他就在禅室,静候便是。”
话已带到,小沙弥便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去。
凤吟端着药,走向母亲暂居的院落。
院门依旧森严,门口依然是一群侍卫守着。查验过后,才为她敞开一条通路。
内室里,杨晚清正欲卸下钗环歇息,听闻翠云低语“小主子来了”,倦意瞬间一扫而空,眸中骤然点亮星辰般的光彩。
“快!快把我备下的那几样点心都端出来!”
她急切地起身,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微微发颤,全然失了平日里的雍容气度。
翠云忙搀住她,柔声安抚。
“娘娘莫急,早就备好在暖笼里温着了,您且安心坐着。”
杨晚清依言坐下,一颗心却擂鼓般跳动着。
女儿深夜前来……可是心中不安,想如寻常女儿家一般,依偎在母亲身边安眠?
就如同小十七幼时,每逢惊雷或孤寂,总要钻进她的被衾,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才能安然入睡。只是五岁后,那小小的身影便再未如此依赖过她……
女儿是不是也.....
若真如此,这长夜漫漫,母女二人该说些什么?
又能说些什么?
往昔那个在深宫倾轧中游刃有余、算无遗策的杨家嫡女,此刻竟像个初次赴约的少女,心绪纷乱如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绣纹。
又该说些什么?
当凤吟端着托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一眼便瞧见母亲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忧色。
这是怎么了?
先前离开时分明还好好的。
莫非……宫中又起了波澜?
“小姐,奴婢来吧!”
翠云眼疾手快地接过托盘,唯恐累着自家金尊玉贵的小主子。
凤吟含笑递过。
未等她细看,杨晚清已如一阵风般来到身边,欢喜地牵起她的手,引至暖榻并肩坐下。
“夜深露重,还这般奔波劳碌,”
杨晚清的声音里满是疼惜,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略显疲惫的眼角,“身子可还吃得消?”多好的孩子啊!这份失而复得的骨肉之情,几乎灼痛了她的心。
若能……若能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您可是有哪里不适?”
凤吟原本送完就要离开的,却敏锐地捕捉到母亲情绪的异样,轻声问道。
“没……没有,”
杨晚清慌忙摇头,目光流连在女儿清丽的眉眼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只是……只是忍不住想,我的吟儿,幼时会是什么模样?是爱哭些,还是爱笑些?”
说话间,她已自然而然地抬手,将凤吟鬓边滑落的一缕青丝温柔地拢回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稀世珍宝。
原来母亲是想要了解一下她年少时候的事情啊!
凤吟心头一暖,唇角正要扬起温软的笑意,那笑容却在触及记忆深处的寒冰时骤然凝固、消散。
杨晚清瞬间明白了!
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一击,悔恨如潮水般灭顶而来——她竟忘了那个横亘在女儿心头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抚养她长大的老道,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自己怎会如此糊涂再次揭开女儿的伤疤?
“睢不起.....我......”
她不该在这当口再提这件事的。
是她糊涂。
杨晚清自责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安抚,像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心口那块被撕开过的痕迹。
她轻拍着凤吟的背脊,声音低哑却无比坚定,“有母亲在,母亲定会替你找出那恶人,血债血偿!”
凤吟没有抗拒,顺从地将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熨贴着她微凉的脸颊,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畔咚咚作响,如同远古传来的安魂鼓点。
一股奇异的暖流,从两人紧密相贴的肌肤处汹涌奔腾,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几乎冲散了她的神智。
这与上次母亲为她梳头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梳发时,母亲指尖的温柔带着一种好似珍宝一样的感觉,那时的她像个初入宝山的学徒,带着新奇与一丝刻意,笨拙地学习着“寻常母女”相处的模样,母亲的气息近在咫尺,虽觉温暖,却终究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而此刻,被母亲全然拥在怀中,身体被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气息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仿佛回到生命最初的源头。
一种深埋于骨髓、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母爱的干涸渴望,如同久旱逢甘霖般被骤然唤醒、被汹涌地填满。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的那片冰冷的、名为“缺失”的空洞,竟在这紧密无间的怀抱里,被无声地、彻底地填满了。
她不由自主地放纵自己,更深地埋入这怀抱,如同漂泊经年的孤舟终于寻到了避风的港湾,只想沉溺其中,再不分离。
原来,这便是“家”的感觉?
原来,疲惫时真有一处可以全然卸下心防、汲取温暖的所在……
这一刻,什么了善大师,什么赴约,都被这汹涌而至的暖意冲到了九霄云外。
杨晚清将下颌轻轻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双臂收拢,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圈在怀中。巨大的满足感几乎让她泫然欲泣。
女儿虽未唤她一声“母亲”,但这份不抗拒的依偎,已胜过千言万语。
她深知自己当年打着为女儿好的抉择,却间接导致了女儿后来的种种苦难,女儿心中无恨,已是上苍垂怜。
她岂敢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