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烂泥潭似乎凝固了。疤脸留下的空缺被历锋的手下无声填满,赌档照常喧嚣,暗门子依旧点着昏红的灯,小偷们的手指在拥挤的人群里翻飞。份子钱,比以前更重、更准时地流入历锋的屋子,堆在墙角,散发着铜臭和油污混合的气味。手下们看他的眼神,敬畏里掺着更深的恐惧,如同看一尊随时会喷吐毒烟的石像。
但这尊石像的内部,正在被缓慢地蛀蚀。
屋子里的腐败甜腥气挥之不去。历锋坐在桌边,左手捏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他吃得很少,动作机械。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搬运一块沉重的石头,牵扯着脏腑深处那被毒火灼烧过的隐痛。皮肤下的肌肉,虬结的线条依旧分明,但触手处,却隐隐透出一种枯木般的僵硬和失去弹性的韧感。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四肢百骸,连厚实的棉袍也驱之不散。
他缓缓抬起右手。袖口褪下,露出手臂。那青紫色的、带着溃烂坑洼的痕迹,已经从手掌蔓延到了小臂中段!皮肤像是被强酸反复浸泡过,布满细密的皲裂和渗着暗黄脓水的疮口,丝丝缕缕粘稠的黑血如同活物般在溃烂的缝隙里缓慢蠕动。那股阴冷、腐败、令人作呕的气息,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更糟的是,他“感觉”到盘踞在掌心的那丝阴毒之力,像一条饥饿的毒蛇,正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精血生机。每一次运转它,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都如同在燃烧自己的寿命。而停止运转,那蚀骨腐肉的剧痛便从溃烂处蔓延开,啃噬着他的神经。
这邪功,像一头寄生在他体内的贪婪凶兽,喂不饱,甩不脱。它在成长,代价是他的血肉根基。
“呼…”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从历锋口中吐出。他放下馒头,毫无食欲。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用破布盖着的份子钱上。银角子和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钱很多,比以前多得多。足够他在城西当个土皇帝,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睡最红的女人。
可这些,填不满那邪功的胃口,更压不住体内不断蔓延的腐朽。
他需要药。
不是治病的药。是能喂养这头寄生凶兽,让它暂时安静,甚至…让它更强壮的药!《五毒残篇》后面那些更凶险、更强大的法门,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大补之物”的渴求——妖兽精血?蕴含灵气的草药?修士的…本源?这些东西,城西的烂泥潭里,连影子都没有。
他的目光,穿透了墙壁,投向了黑虎帮据点的深处。那里,是帮主所在的地方。那个唯一掌握着真正武功,视他们这些头目如蝼蚁的存在。
疤脸的败退,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水面看似平静,但水底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历锋从不相信侥幸。他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是把每一分可能威胁到自己的苗头,都掐死在摇篮里。
帮主不是疤脸。疤脸的力量还在凡人理解的范畴,而帮主…那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他的目光,是否已经落在了自己这只“咬穿了烂肉”的毒虫身上?是漠然?是审视?还是…已经在磨刀?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历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精瘦的手下探进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一丝…兴奋?“锋哥,刚…刚收到信儿,帮主…帮主派人来了!就在外面!”
历锋深潭般的眼底,瞬间凝固。该来的,终究来了。
“让他进来。”他声音平淡无波,那只溃烂的右手,极其自然地缩回了宽大的袖袍深处,连带着手臂上那蔓延的青紫痕迹,一同隐没在靛青色的布料下。
片刻,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打、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的汉子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与城西泼皮截然不同的干练气息。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桌边端坐的历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
“历头目。”汉子抱了抱拳,动作标准,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帮主召见。现在。”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解释。是命令。
历锋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脏腑深处那被压抑的隐痛,因为这一下起身而猛地尖锐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痛楚强行压下,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带路。”他只吐出两个字。
走出屋子,外面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泥泞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练拳的、赌钱的喽啰们全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历锋和那个帮主使者身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历锋目不斜视,跟在使者身后。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得很稳。那使者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历锋的身体,像是在评估一件兵器,或者…一头猎物。
穿过几重院子,越往里走,环境越是不同。地面铺了青石板,虽然老旧,却没了外面的泥泞。空气里的汗馊味和劣酒气也淡了,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材香气?历锋的鼻子微微动了动,这味道…很陌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感,与他体内那股腐败的死气格格不入。
使者在一处明显比其他房屋高大、也更整洁的院落前停下。院门口站着两个同样太阳穴微鼓、眼神锐利的守卫,气息沉凝,远非外面那些泼皮可比。
“在此等候。”使者对历锋丢下一句,自己则恭敬地走到紧闭的院门前,低声道:“帮主,历锋带到。”
里面没有回应。
使者垂手侍立,不再言语。
历锋站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垂着眼睑,姿态依旧是那副惯常的、面对上位者的谦卑。但袖袍下,那只溃烂的右手,五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掌心深处蛰伏的阴毒之力,似乎被这院落里隐隐透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所刺激,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正从那扇紧闭的门扉后弥漫出来,如同实质的水银,缓缓压在他的肩头、心头。
这压力,不同于疤脸的凶悍蛮力。它更沉凝,更内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意志。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卷过院落,吹动历锋厚棉袍的下摆。他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只有袖袍深处,那溃烂的掌心,正渗出更多冰冷粘腻的脓血,无声地浸润着内衬的布料。
体内的隐痛和那股被邪功吞噬生机的虚弱感,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变得愈发清晰、尖锐。
帮主在等什么?
在等自己露出破绽?在等自己承受不住这份压力而失态?
还是在…审视自己这只毒虫,究竟值不值得他亲自碾死?
历锋深潭般的眼底,冰冷与疯狂无声地翻涌。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绷紧了全身每一寸筋肉,死死压抑着掌心那股想要破体而出、撕裂这无形重压的暴戾毒力。
台阶就在脚下。但这台阶通往的,是更深的黑渊,还是…他渴求已久的“药”?
紧闭的门扉,如同巨兽沉默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