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世浑浊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尘埃、劣质油烟和一丝白日残留的微弱暖意。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在陈默刚刚被阴冥之力重塑的感官上。他贪婪地、又带着撕裂般痛楚地呼吸着,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沉重地摔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激起一片浮尘。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巷口昏黄的路灯灯光摇晃着,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像地府里张牙舞爪的鬼影。远处城市模糊的霓虹光晕,曾是无数个夜晚归家的方向,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识海中,那炷由生死簿力量凝聚的金色线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着,香灰簌簌落下,冰冷地堆积在意识深处。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每一粒落下都带着死亡逼近的寒意。
**家!**
这念头如同强心剂,瞬间压过了躯体的剧痛和空间的眩晕。他猛地撑起身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体内奔涌的阴冥之力与阳世的气息格格不入,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棱在血脉中刮擦,带来尖锐的刺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半人半鬼的躯壳,正被无形的“规则”排斥着!阳世的气息不再是滋养,而是带着灼烧感的毒药,从皮肤毛孔丝丝缕缕地渗入,试图将他这“异物”彻底焚毁、净化。
必须快!
他踉跄着冲出破败的窄巷,凭着残存的记忆,跌跌撞撞冲向那个在噩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脚步虚浮,每一步踏在水泥地上,都感觉地面在排斥他,想要将他弹开。体内的阴气不受控制地丝丝外溢,在身后拖曳出若有若无的、只有特殊存在才能感知的冰冷轨迹,如同墨水滴入清水,缓慢地污染着阳世的空气。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栋仿古建筑的顶层静室。
檀香袅袅,气氛肃穆。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中年道人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他身前紫檀木案上,一面罗盘静静放置。罗盘由青铜铸就,表面铭刻着繁复的星辰符文,中心天池内的磁针莹白如玉,正稳稳指向南方。
突然!
“嗡——!”
罗盘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拍击!莹白的磁针疯了似的左右狂摆,发出刺耳的嗡鸣,针尖在盘面上划出道道残影,最终死死地钉向城市西北的某个方位,针身高频抖动,如同濒死的蜂鸟!
“什么?!”中年道人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精光爆射。他死死盯着那狂跳不止的磁针,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修道数十载,从未见过“镇渊盘”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阴气冲霄!秽染阳关!大凶之兆!”道人失声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霍然起身,袖袍一甩,一枚刻着龙虎交缠图案的玉符出现在掌心。指尖灌注灵力,玉符瞬间亮起刺目的青光。
“西北方!疑似幽冥裂隙!阴秽之气极盛!所有在值弟子,速往探查!不惜代价,封锁源头!快!”道人急促的神念通过玉符瞬间传遍城中数个隐秘据点。
数道凌厉的气息,如同被惊醒的猎鹰,瞬间从城市的阴影角落冲天而起,带着破空之声,朝着罗盘所指的西北方向,风驰电掣般扑去!
陈默对此一无所知。
他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窗口。那是他的家。三楼,厨房的排气扇还在嗡嗡转动,隐约飘来一丝……鸡汤的香气?这熟悉到骨髓里的味道,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喘息着,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背靠着单元楼入口冰冷潮湿的墙壁,阴影将他完全吞没。体内的排斥感越来越强,皮肤下的阴气仿佛要破体而出,与整个阳世进行着无声的搏杀。识海中的金香,只剩最后短短一截,香火明灭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不能进去。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会吓死他们。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腥味,强行压制着冲上楼砸门的冲动。目光透过单元楼入口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三楼那扇熟悉的、蒙着水汽的厨房窗户。
窗内,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是父亲!他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正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母亲坐在旁边的旧椅子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比上次托梦时更加憔悴枯槁。父亲将碗递到她嘴边,低声说着什么。母亲摇摇头,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投向陈默藏身的这片黑暗。
那一瞬间,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母亲的眼神,空洞、哀伤、带着一种望眼欲穿的绝望。她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早已知道什么都找不到。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看那口型……
**“默默……”**
“轰——!”
识海中,那最后一截金香骤然爆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极限到了!
“呃啊!”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从灵魂深处传来,伴随着阳世规则骤然增强的、如同山岳般碾压下来的排斥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阴气疯狂外泄,在他周围形成一小片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冰冷漩涡。漩涡中心,通往幽冥的裂隙即将打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妖孽!哪里逃!”一声清冷的厉叱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撕裂夜幕!一道闪烁着刺目金光的符箓,如同燃烧的箭矢,带着净化一切邪祟的凛然正气,精准无比地射向陈默藏身的阴影角落!符箓未至,那股灼热刚阳的气息已扑面而来,如同烧红的烙铁靠近冰块,陈默体表的阴气瞬间发出“嗤嗤”的消融声!
来不及了!
陈默猛地抬头,右眼深处那点银芒在绝望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戾!他看也不看那飞来的符箓,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朝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则在阳世规则和幽冥吸力的双重作用下,被狠狠拽入身后骤然张开的、旋转的混沌漩涡之中!
“噗!”
金光符箓擦着他消失的残影边缘射过,狠狠钉在潮湿的墙壁上,爆发出一团耀眼的金色火焰,将墙壁烧灼出一片焦黑,残留的阴气发出凄厉的滋滋声,瞬间被净化一空。
数道身影几乎同时落在巷口,为首的正是一位手持桃木法剑、面容冷肃的年轻女子。她盯着那墙壁上燃烧的金焰和空气中迅速消散的冰冷漩涡痕迹,秀眉紧蹙,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凝重。
“好纯粹的黄泉秽气……竟能在阳世维持如此之久?”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的地面,捻起一丝残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灰烬,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更加难看,“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这怎么可能!”
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窗内,那对茫然无知的老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
漩涡彻底闭合。只留下巷子里冰冷的墙壁、燃烧的符箓残痕,以及一群面色铁青的道门弟子。
阳世的气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府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死寂。陈默重重摔回阴宅小院冰冷的地面,身体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冰碴的暗色血沫。识海一片混沌,剧痛从灵魂深处蔓延到每一寸被阳世灼伤的皮肤。
他回来了,以更狼狈的姿态。
但那双异色的瞳孔,在昏暗的阴宅里,却燃烧着比幽冥更深沉的火焰。父母枯槁的泪眼,母亲无声的呼唤,还有……那锅飘着香气的鸡汤。
道门……阳世……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