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炕硬得硌骨,陈默盘膝而坐,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运转那微末的九幽炼体术。识海深处,那枚残破的生死簿书页,自红袖离开后便一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并非示警的刺痛,更像是一种……牵引?一种隔着厚重帷幕、来自遥远彼端的呼唤,微弱却固执地撩拨着他的神魂。
这呼唤的源头,似乎就在那枚冰冷的纳阴戒里。
他取出戒指,黝黑的木质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指尖抚过戒面繁复冰冷的暗纹,那若有若无的悸动感陡然清晰了一瞬!如同平静水面投入一颗石子,识海中的残页也随之轻轻一颤,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嗡鸣。
是它!这枚戒指,或者戒指里的某样东西,竟能与生死簿残页共鸣?
陈默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阴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尝试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神念探入戒指。如同穿过一层粘稠冰冷的胶质,阻力极大,神识消耗得飞快,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终于,“视野”豁然开朗——一个约莫丈许见方的灰蒙蒙空间呈现眼前,死寂、空旷,没有任何波动。
除了……角落里的东西。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玉符。玉质温润,却透着幽冥特有的阴凉。符体呈半月状,边缘刻满了细密如蝌蚪的幽邃符文,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空间波动。这波动,与识海残页的悸动同频共振!
**“引梦符”**——三个古拙的阴篆小字,在陈默神念触及玉符的瞬间,便如同烙印般直接浮现在他意识深处。紧随其后的,是一段冰冷的信息流:**“以魂为引,以念为桥,燃阴德一缕,可通阴阳一隙,见所念之人。”**
阴德!陈默心神剧震。他想起了那个迷路的游魂,想起了那缕融入神魂、修补裂痕的微弱暖流。原来那便是阴德!这枚引梦符,竟需要消耗这珍贵的阴德才能驱动!
见所念之人……父母!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红袖冰冷的警告、阴脉蚀体的剧痛、随时可能暴露的危机……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无法抑制的渴望狠狠压下。他需要阴德,哪怕只有一缕!只要一缕,他就能看到他们!
念头一起,识海中那枚残页仿佛感受到了他近乎燃烧的执念,竟主动震颤起来。一缕比之前帮助游魂时还要微弱、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气息,被它艰难地从自身深处剥离出来,缓缓注入那枚引梦符中。
嗡!
玉符在纳阴戒的空间里骤然亮起!温润的玉质变得滚烫,表面的符文如同活过来的蝌蚪,疯狂扭动游走,散发出强烈的空间波动!这股力量瞬间穿透纳阴戒的阻隔,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缠上陈默的神魂!
“呃啊——!”
撕裂!
仿佛整个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拽出来,投入了高速旋转的冰冷风暴!视野瞬间被狂暴的、破碎的光影洪流充斥。无数模糊扭曲的画面、凄厉绝望的嚎叫、冰冷刺骨的阴风……疯狂地冲击撕扯着他。阴德燃烧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在这狂暴的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身体留在幽冥破屋内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阴脉像被冻结的毒蛇,疯狂啃噬着每一寸血肉,带来凌迟般的剧痛!他感觉自己像一张被绷紧到极限的弓,随时会从中间断裂,一半被幽冥的阴寒撕碎,一半被这狂暴的通道碾成齑粉!
痛!无法形容的剧痛!撕裂灵魂,碾碎意志!
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瞬间——
啪!
如同撞破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膜。
所有的撕扯、光影、嚎叫骤然消失。
他“站”在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没有身体,只有一种稀薄、冰冷的感知。他悬浮着,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无形的幽灵。眼前是熟悉的门楣,斑驳的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纹。门框上,去年春节他亲手贴上去的春联,早已褪色发白,被风吹雨打得卷了边角,孤零零地垂着,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凄凉。这就是他的家,阳间的家。但此刻,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冷雾气,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小院,压得他喘不过气。
视线不受控制地穿透了紧闭的门扉。
堂屋正中,一口漆黑、冰冷的薄棺,像一块巨大的、不祥的污渍,刺目地摆在那里。棺前,一盏如豆的长明灯,火光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摇曳着,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父亲陈大川佝偻着背,坐在棺旁一条破旧的长凳上。才几天?那个能扛起百斤粮食、笑声洪亮的汉子,此刻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上是蜡纸一样的枯黄。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整个佝偻的身体随之痛苦地痉挛。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刺目的猩红汩汩渗出,滴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小花。
“咳咳…咳…默儿…” 浑浊的泪水混着血丝,从他枯槁的脸上滚落,砸在血泊里,溅起微小的绝望涟漪。
母亲林秀娥就瘫坐在棺木另一侧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棺壁。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陈默小时候玩过的、早已褪色的布老虎,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几天前还只是鬓角微霜的她,此刻竟已是满头刺眼的银白!那白发干枯如乱草,毫无生气地披散着。她的眼神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那跳跃的、随时会熄灭的长明灯火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胸前的粗布衣衫。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伤彻底掏空的躯壳。
“我的儿…回来…回来看看娘…”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如同梦呓,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无形的魂体上!
“爹!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陈默无声地嘶吼,魂体剧烈地波动,拼命想冲过去,想扶住咳血的父亲,想抱住崩溃的母亲!可他只是一个虚影!他拼命地挥手,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手掌却一次次徒劳地穿过父亲咳血的身体,穿过母亲散乱的白发!他像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死死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至亲在绝望的深渊里沉沦,被痛苦凌迟!
为什么!为什么他碰不到他们!为什么他救不了他们!
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和无力感,比幽冥的阴风蚀骨更甚万倍!他感觉自己的魂体在哀嚎,在燃烧!
就在这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几乎要将他这道脆弱的魂影彻底冲垮的瞬间,识海深处,那片一直沉寂的生死簿残页,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嗡——!
不再是冰冷的悸动,而是一种滚烫的、如同熔岩奔流的灼热!残页剧烈震颤,表面的金色纹路疯狂闪烁!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吸力,毫无征兆地以陈默的魂影为中心,轰然爆发!
堂屋内,那弥漫在父母周身、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灰黑色气息——那因丧子之痛、绝望自责、日夜煎熬而郁结的沉疴病气——如同受到了君王的号令,猛地被搅动、撕扯!
“呃!” 咳血的父亲身体猛地一僵,捂住嘴的手微微松开,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似乎缓了一瞬。
“啊…” 抱着布老虎、眼神空洞的母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迷茫。
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的灰黑病气,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剥离,从父母口鼻、周身毛孔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化作两道浑浊的溪流,疯狂地涌入陈默那无形的魂影之中!
这并非掠夺,更像是…净化?吞噬?
磅礴、阴冷、带着无尽悲苦绝望的病气洪流冲入魂体,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寒和无数负面情绪的疯狂冲击!陈默闷哼一声,魂影剧烈晃动,几乎要被冲散!然而,识海中那枚残页金光大放,如同熔炉,将这汹涌而来的污浊病气疯狂卷入!金光流转,如同最精密的磨盘,将那灰黑中的绝望、悲恸、死气强行碾碎、剥离!留下的,竟是一丝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生机暖流?
这暖流并非融入残页,而是如同甘霖,反哺回陈默几乎被通道撕碎、又被这巨大冲击震荡得濒临溃散的魂影!那因强行穿越阴阳、被幽冥阴气侵蚀和空间风暴撕扯带来的虚弱与裂痕,竟在这股暖流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弥合、稳固!
父亲咳血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蜡黄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母亲空洞的眼神里,那层厚厚的绝望死灰,仿佛被风吹开了一丝缝隙,一丝属于活人的、微弱的光泽,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透了出来。她抱着布老虎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
有用!生死簿残页,竟能吞噬转化阳间沉疴病气,反哺自身神魂!甚至…能缓解父母因悲痛绝望而加重的病体!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陈默濒临崩溃的魂影中炸开!
“爹!娘!” 陈默的魂影在堂屋冰冷的空气中剧烈波动,发出无声却撕心裂肺的呐喊,“你们等着!等着我!看见了吗?我能帮到你们了!我不会死!我不会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一定会回来!活着回来!回到你们身边!”
“等我!”
“等我回来——!!!”
每一个无声的字符,都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残存的意识核心深处。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怒火、不顾一切的决绝,以及那一丝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种,在他无形的魂体中疯狂交织、碰撞、燃烧!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轰然爆发!不再是幽冥鬼爪的阴寒,不再是九幽炼体的蛮横,而是一种纯粹由意志点燃的、炽烈如阳的洪流!这洪流瞬间冲垮了引梦符维系的空间通道!
“噗!”
破败的阴宅小屋内,盘膝而坐的陈默猛地睁开双眼!身体剧烈一颤,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液体狂喷而出!鲜血并非鲜红,而是混杂着浓重的黑气,如同墨汁,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冻结成一片暗红色的冰渣。
魂归。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五脏六腑针扎般的剧痛。阴脉蚀体的冰寒和通道撕扯的余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疯狂啃噬。但陈默却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缓缓抬起手,擦去嘴角冰冷粘稠的血污。指尖在剧烈地颤抖。
那双刚刚还映照着父母绝望身影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
坚冰。燃烧的坚冰。
冰冷刺骨,却蕴藏着足以焚尽幽冥的火焰。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手掌。掌心,那枚冰冷的纳阴戒,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识海中,那枚吞噬了父母沉疴病气、反哺了生机的生死簿残页,光华流转,比之前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活着…回去…” 他沙哑地低语,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
屋外,幽冥的阴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腐朽的瓦片。黑暗的小屋内,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双在绝对的黑暗中,燃烧着冰冷与决绝火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