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坳的幽冥血线,如同烙在神魂深处的毒咒。阴九娘最后的怨毒低语,犹在耳畔回响。九幽唤魂铃的魔音虽暂歇,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死寂。玄阴宗根基虽毁,其宗主阴九娘与那枚新炼的邪铃却遁入幽冥深处,如同潜伏在暗流中的毒蛟,随时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我与青青并未在净化后的死地久留。栖霞镇柳家的悲声,盐津渡淤积的怨气,乃至整个南境看似太平的表象下,都需重新审视。玄阴宗能以“殉情”为饵,布下如此阴局,其触角,恐怕早已渗透进这烟火人间最细微的肌理。
马蹄踏碎京郊官道的晨霜。褪去青衫,重披镇南王蟒袍金冠,腰间“惊澜”长剑收敛了锋芒,却更显沉凝。青青亦换回宫装,玉符隐于袖中,灵秀之气内蕴,唯眸光深处,多了一丝洞悉幽冥的锐利。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新帝赵煊廷端坐御案之后,年轻的面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视。平西王聂归尘一身玄甲未卸,抱臂立于殿柱阴影下,冷冽如西陲寒铁;征北王巫瑶迦绛紫王服曳地,额间一点朱砂幽光流转,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枚剔透的冰晶;而那位须发戟张、豪气干云的一字并肩王辛弃疾,则大马金刀坐在御赐锦墩上,捧着金樽痛饮,此是被封为帝师的辛帅少有的放松表现。
“镇南王与青君巡狩南境,涤荡妖氛,功在社稷。”赵煊廷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栖霞玄阴宗之事,暗卫已有密报。此等邪魔外道,竟敢以生魂为祭,觊觎幽冥鬼门,实乃祸乱之源!当尽剿之!”
“陛下圣明!”辛弃疾放下酒樽,声若洪钟,震得殿梁微尘簌簌而落,“天澜老弟与青君丫头干得漂亮!什么阴九娘阳十娘的,敢冒头,老夫的破阵子正好渴饮鬼血!”他虎目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聂归尘在阴影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指尖一枚冰魄无声旋转。巫瑶迦则抬起眼帘,朱唇轻启,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镇南王言出法随,涤荡幽冥,神通惊人。只是…那阴九娘携九幽唤魂铃遁走,如毒蛇入穴,恐遗祸无穷。陛下,当早做绸缪。”
赵煊廷颔首,目光如渊:“诸卿所言极是。玄阴余孽,朕已命天机阁与镇邪司全力追索,务求斩草除根!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帝王的深沉,“幽冥之祸,源于人间怨隙。栖霞镇殉情之殇,盐津渡争利之怨,皆为其引。欲绝鬼蜮之门,当先正人心,固社稷之本!”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殿中四位异姓王:“今岁秋狝,定于西山‘金鳞围场’。非独为狩猎取乐,更欲借此良机,与诸卿并宗室勋贵、封疆大吏,观兵演武,震慑不臣,更体察民情,消弭怨戾于微末!朕望诸王戮力同心,共襄此盛举,以彰我大宋煌煌天威,清平气象!”
“臣等遵旨!”我与聂归尘、巫瑶迦肃然躬身。辛弃疾哈哈一笑:“好!正好松松筋骨!看看是山里的畜生凶,还是北边的狼崽子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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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围场,秋色斑斓。层林尽染,兽踪隐现。巨大的行营如一座城池,旌旗蔽日,甲胄生辉。宗室勋贵、封疆大吏云集,锦衣华服,宝马雕鞍,一派盛世畋猎的喧腾景象。然在这繁华之下,暗流涌动。吴王赵竑一身金甲,顾盼自雄,身边簇拥着几位同样年轻的赵室远支郡王,目光扫过我们四位异姓王时,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疏离。靖海侯赵暄远远避开人群,独自擦拭着猎弓,神色沉郁。
我与青青并未着猎装,只作寻常巡视。青青指尖在袖中青玉符上轻轻摩挲,灵觉如无形的网,细致地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缕气息。
“好一个‘观兵演武,消弭怨戾’,”青青传音入密,带着一丝冷嘲,“陛下心思,恐不止于此。吴王锋芒太露,宗室远支心怀忐忑,四境藩王手握重兵…这金鳞围场,怕也是陛下亲手布下的棋局,欲借秋狝之机,敲打震慑,再行平衡之道。”
我目光掠过远处高台上赵煊廷沉稳的身影,微微颔首:“帝王心术,制衡之道。只要于国于民有利,这棋盘,你我入局便是。当务之急,是揪出可能潜伏在此的玄阴余孽。阴九娘不会放过任何搅乱人间、汲取怨念的机会。”
正言语间,前方密林边缘传来一阵骚动!惊呼与马匹的嘶鸣声混杂!
“护驾!有凶兽!”侍卫的厉喝声刺破喧嚣。
只见一头体型异常庞大、通体覆盖着暗沉鳞片、双目赤红如血的巨熊,正疯狂地冲击着外围的侍卫阵列!这熊力大无穷,爪牙闪烁着不祥的幽光,寻常刀剑劈砍在鳞片上,只迸出点点火星!更诡异的是,它周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狂暴妖气,与栖霞山坳的幽冥气息截然不同,却同样凶戾!
“是‘地火鳞甲熊’!此物性喜独居地脉火穴,怎会狂暴至此,冲击御营?”聂归尘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们身侧,玄甲上凝结着薄霜,手中一柄通体幽蓝的“碎魄”长枪已指向那凶兽。
“不对!”青青眸中灵光暴涨,死死盯住那巨熊赤红的双眼,“它眼中有东西!是…是九幽唤魂铃的魔纹投影!”
话音未落,那巨熊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蕴含狂暴妖力与诡异魔音的咆哮!音波如同实质的巨锤横扫!前排数名侍卫如遭重击,七窍流血倒飞出去!连聂归尘布下的冰寒领域都剧烈震荡!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蕴含魔音的咆哮,巨熊身后的密林中,陡然亮起数十双同样赤红的眼睛!低沉的兽吼此起彼伏,带着同样的狂暴与混乱!竟有更多被魔音蛊惑、妖化的猛兽被引动,即将冲出密林!
高台之上,赵煊廷脸色微变。赵竑按剑欲起,却被身边近卫死死拦住。场面瞬间大乱!
“孽畜!休得猖狂!”辛弃疾的怒吼如雷霆炸响!他魁梧的身影竟直接从高台跃下,人在半空,腰间那柄看似古朴的“破阵子”长刀已然出鞘!刀光并非璀璨,而是凝练如一道劈开混沌的灰色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破灭万法的惨烈杀伐之气,直斩巨熊头颅!
“辛帅小心!它已被魔音控魂!”我急喝,惊澜剑瞬间出鞘,剑光如青色匹练紧随其后!
就在辛弃疾那霸绝天下的刀芒即将斩中巨熊头颅的刹那,异变再生!
那巨熊赤红的双眼中,九幽唤魂铃的魔纹投影骤然旋转、放大!一股阴冷、怨毒、直指神魂的幽冥魔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如同无形的毒刺,瞬间跨越空间,狠狠扎向辛弃疾毫无防备的识海!
“老匹夫!尝尝九幽唤魂的滋味!”阴九娘那冰冷怨毒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辛弃疾神魂中尖啸!
辛弃疾狂猛的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滞!那无坚不摧的刀芒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涣散!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痛苦与恍惚!巨熊的利爪,裹挟着狂暴的妖力与幽冥魔气,已趁机撕裂空气,朝着他胸膛狠狠掏来!
“辛帅!”赵煊廷失声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
“定!”
一字真言,自我喉间迸发!不再是涤荡幽冥的煌煌正音,而是凝聚了守护之念、山河意志的**禁锢敕令**!
**嗡——!**
言出法随!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瞬间凝固!那抓向辛弃疾的狂暴熊爪,距离他胸膛不足三尺,骤然停滞!爪尖萦绕的妖气与魔气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巨熊庞大的身躯,连同它眼中疯狂旋转的魔纹,以及那即将爆发的第二波魔音咆哮,全部被强行定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生生截断!
这禁锢之力霸道绝伦,却只作用于那巨熊及其周身魔气!辛弃疾只觉那侵入识海的魔音毒刺被一股温润磅礴的力量瞬间驱散,神智一清!他虽惊不乱,眼中爆发出更甚的凶悍光芒!
“好小子!”辛弃疾狂笑一声,那微微涣散的刀芒瞬间重聚,甚至更添三分惨烈!破阵子长刀毫无阻碍地斩过被定格的熊颈!
嗤——!
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硕大的熊头冲天而起!污血喷洒,却诡异地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未曾溅到辛弃疾分毫!
禁锢之力消散。无头的熊尸轰然倒地。辛弃疾稳稳落地,长刀拄地,须发戟张,对着我哈哈大笑:“痛快!天澜小子,你这定身法定得妙!比老夫的刀还快!”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密林中,那数十双被魔音引动的赤红兽瞳,已化作道道狂暴的兽影,裹挟着混乱的妖气,冲破侍卫的阻拦,疯狂扑向行营核心!目标,赫然是那些惊慌失措的宗室勋贵与文臣!
“护驾!”
“拦住它们!”
惊呼与惨叫声四起!
“哼!”聂归尘冷哼一声,碎魄长枪一振,森寒的冰魄之力瞬间弥漫开来,将最先冲出的几头妖狼冻结成冰雕!巫瑶迦绛袖轻拂,无数道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冰针无声射出,精准地没入几头妖虎的眼耳口鼻,妖虎顿时哀嚎翻滚,妖力紊乱!
青青早已飞身掠起,青玉符光华大放,无数道清心宁神的青色符箓如同蝴蝶般飞散而出,贴向那些被魔音影响、几近疯狂的侍卫与坐骑,抚平其狂躁心绪。
我则一步踏出,立于混乱兽潮之前,面对那数十头狂暴冲来的妖化猛兽,惊澜剑并未挥出,而是剑尖斜指大地。紫府深处,那守护山河、抚平戾气的本源意志再次沸腾!
这一次,不再是“定”,而是“抚”。
“敕尔等——安!”
三字真言,如同春风化雨,带着包容万物、平息戾气的浩瀚意志,轻柔却无可抗拒地拂过整个金鳞围场!
嗡…
无形的涟漪以我为中心扩散开去。那狂暴冲锋的兽群,如同被一只温柔却无比巨大的手掌轻轻按住。赤红眼中的疯狂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代之以茫然与一丝本能的惊惧。混乱的妖气被抚平、梳理,重归地脉。狂奔的兽影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低伏下身躯,发出困惑而温顺的低鸣。
那些被魔音影响、几欲发狂的侍卫与骏马,也在真言余韵中彻底平静下来,茫然四顾,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
整个混乱喧嚣的围场,在这言出法随的“安”字真言下,竟于瞬息之间,归于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唯有辛弃疾刀下的熊尸,聂归尘枪尖的冰雕,巫瑶迦冰针下的哀嚎妖虎,记录着方才的凶险。
高台之上,赵煊廷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震惊与深意交织。吴王赵竑脸色变幻不定。靖海侯赵暄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复杂的感激。
辛弃疾收刀回鞘,大步走来,重重一拍我肩膀,声震四野:“好!好一个‘敕尔等安’!天澜小子,你这一言,抵得上十万雄兵!这金鳞围场,有你在,陛下这‘消弭怨戾’的旨意,算是落到实处了!哈哈哈!”
我收剑入鞘,感受着体内奔涌又缓缓平复的山河之力,目光却投向密林深处,那里,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九幽唤魂铃气息的阴冷波动,正急速远遁。
金鳞狩,惊魂未定。阴九娘的爪子,果然已伸到了天子脚下。这太平盛景的画卷之上,幽冥的墨迹,远比想象中更近,也更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