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又是一年分红的日子。
沈家裕大队部的屋内早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三三两两的吃着瓜子,抽着烟在一块聊天。
屋外也有一群小孩在追逐打闹,所有人都充满着洋溢的笑容。全村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就指着今天分红大会这口盼头。
大队会计沈老根,戴着一副新换的老花镜,站在那张破旧的条桌后面。
桌上摊开厚厚的账本,旁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上了锁的木匣子。
他清了清嗓子,那点喧闹的议论动静立刻被沈老根这一声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珠子黏在他那两片翕动的嘴唇上。
“静一静!静一静!”沈老根敲了敲桌子,声音带着点激动特有的沙哑,“咱沈家裕村办砖厂、玻璃厂、工程队,今年全年核算,利润出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账本上扫过,每一个字都念得格外清晰、响亮,仿佛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砖厂,全年烧砖一千二百万块,净利润,一万八千六百元整!”
“玻璃厂,生产平板玻璃一万五千平方,玻璃瓶十万个,净利润,一万五千五百元整!”
“工程施工队,承接县里和村里的房屋建造工程二十四个,包工包料,净利润,六千九百元整!”
“合计总利润——”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拔高,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椽子,“四万一千元整!”
“哗——!”人群炸开了锅,巨大的惊叹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掉。
男人们涨红了脸,女人们攥紧了身边孩子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四万一!这个数字像旁边的火炉,烫得人心尖发颤。
村支书沈老三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菊花般的笑容,不住地点头。
“按章程,”沈老根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艰难地穿透,“总利润扣除百分之三十集体提留,用于扩大再生产,剩余百分之七十,按各家各户投入的劳力、资金股份分红!”
他拿起另一份名单,手指点着,一个个名字念下去,伴随着或高或低的金额:“沈栓柱家,劳力工分加一股资金,分红三百二十元!……沈二明家,劳力工分,分红两百八十元!……”
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人响亮地应一声“哎!”,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挤到条桌前,按上手印,从沈老根手里接过一沓或薄或厚的钞票。拿到钱的,手指捻得飞快,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还没念到的,脖子伸得老长,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
念了约莫一半,沈老根扶了扶眼镜,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一种宣告大事的庄重:“沈建国家——”他特意停顿了一下,让屋里因前面积累的期待和嘈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沈建国家,资金入股占股百分之四十,劳力、技术工分另算,合计分红——八千八百元整!”
“八千八?!”
“老天爷!”
“建国叔家……这……这顶多少壮劳力干一辈子啊?”
“你羡慕个啥,没有建国叔和浪哥,咱们还在地里刨土呢,现在有这么多收入,周围哪个村的不羡慕咱们,咱们要感激建国叔一家才是。”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八千八百块!在这个一个壮劳力一年挣不到一百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所有的目光,羡慕、震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投向坐在条桌下首、一直沉默抽烟的沈建国身上。
沈建国对于八千八这个钱倒是没有什么震惊的,前两年自己家就分了不少。另外家里毕竟有五个工人,更何况其中还有沈浪这个保卫处的处长,家里根本就不缺钱。
等沈建国领完了钱后,分红大会继续进行。本来在外面抽烟的沈浪,见里面快要结束了,就掀开门帘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爹,三叔、老根叔。”沈浪走到条桌前先是打了个招呼,看着父亲身前分到的一小堆钱继续说道:“看来今年收益不错。”
“浪子来啦!”村支书沈老三笑着招呼,“能有今天,你们家可是最大的功臣!”
沈浪没接话茬,目光落到沈老根面前摊开的账本上,手指点了点砖厂那一栏:“老根叔,砖厂账面上,现在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有多少?扣除分红后,够不够支撑开春后新窑点火、煤炭预购和人工开支?”
沈老根一愣,没想到沈浪第一个问题问得这么专业具体,连忙低头翻账本:“呃……账上……砖厂账上刨去分红预留,还有……四千出头。开春新窑和煤炭……按去年用量算,紧巴点,但也够周转。”
“紧巴点?”沈浪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就是有风险。市场在变,原料价格、人工成本都可能浮动。流动资金是血脉,不能掐着指头算。”
他转向玻璃厂的账目,“玻璃厂这边,利润看着还行,但设备运转情况怎么样?我上次回来,听大海叔提过一嘴,设备磨损是不是有点严重了?勉强维持生产可以,但效率、成品率、能耗呢?有没有纳入计划?”
沈老根额头上有点冒汗了:“这个……设备是有点年头了,修修补补是常事……”
沈浪看了看账本,:“钱,要花在刀刃上。我得到一个确切消息,上头已经有风声了,最快明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要恢复!”
“高考?”
“恢复高考?真的假的?”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这个消息比刚才的分红数字更令人震惊。尤其是在场的知青,那是一个比一个激动。
“千真万确。”沈浪语气斩钉截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国上下,特别是各县各公社的中学,马上会迎来一波史无前例的扩建和修缮高峰!教室、宿舍、操场……到处都需要砖瓦、门窗玻璃、更需要专业的施工队伍!”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一直坐在角落、工程队负责人沈老蔫,“老蔫叔,工程队,现在能拉出去独立干活的队伍有几支?那些年轻人都学会了吗?设备,比如脚手架这些,数量和质量,能不能跟上?”
沈老蔫被点名,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激动和紧张:“浪……浪子,队里现在能独立带队的有三支!技术工……瓦工木工还行,电工管道这块有点缺!设备……脚手架倒是够用,就是年头长了点……”
“机会来了,就要抓住!而且是提前抓!”沈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从现在起,工程队要做好三件事:第一,立刻着手招募和培训技术工,用电安装方面,让我爸给你们培训,毕竟他干了几十年的电工了,经验丰富;第二,盘点现有设备,该修的修,该添置的添置,钱不够,砖厂和玻璃厂的利润提留可以优先支持;第三,老蔫叔,你亲自跑一趟,带着咱们的资质材料,去县教育局、还有周边几个县的教育局摸摸情况,把关系先走动起来!县官不如现管,信息就是先机!”
沈老蔫听得热血沸腾,拳头攥得紧紧的:“浪子,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
“好!”沈浪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父亲沈建国,以及桌上那厚厚一摞属于自家的分红款。
他拿起最上面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手指轻轻捻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手,屏息凝神。
“爹,”沈浪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却蕴含着不容更改的力量,“今年咱家分红多,是沾了集体的光,也是大家伙一起拼出来的。我想着,咱们拿出一部分来,两千块,捐给大队。”
“捐?”沈建国一愣,旁边的老支书和沈老根也惊讶地看向沈浪。
“对,捐。”沈浪将那沓钱轻轻放在条桌中央,动作沉稳有力,“用这两千块,给大队买一台全新的手扶拖拉机!”
他环视屋内一张张愕然的脸,条理清晰地分析:“大家想想,买拖拉机,一是方便咱们砖厂运砖、运煤,省下大量人力畜力,提高效率,降低成本,这是直接服务于生产;二是村里谁家有个急事,拉个病人、送点重物,也能应急,这是惠及全体社员;三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沈老蔫,“有了这拖拉机,咱们工程队以后出去接活,运输建材、设备,是不是更方便,更有底气?更显得咱们队伍正规、有实力?特别是,如果接下来要承接像县里修路这样需要大量土方运输的工程,没个像样的运输工具,怎么跟人竞争?”
一席话,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消除干部家庭露富的潜在风险,为父亲在村里博得实实在在的声望,更为工程队冲击更大的利润增长点铺平道路!每一个字都敲在点子上,每一个理由都让人无法反驳。
屋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从最初的震惊、不解,到恍然,再到由衷的敬佩。
沈建国愣愣地看着儿子,看着桌上那沓代表着儿子惊人智慧和远见的钱,再看向乡亲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感激,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胸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缸子都跳了起来,震天的笑声喷薄而出,带着无比的畅快和骄傲:
“好!捐!这两千块买拖拉机!”
沈家父子这个举动瞬间点燃了整个大队部。
掌声、叫好声、议论声轰然爆发,汇成一片欢腾的海洋,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照亮了沈家裕村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