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进了屋后,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沈浪走向他放在角落的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包袱。
他一层层地解开包裹,动作郑重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掀开时,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果木炭火焦香和丰腴油脂气息的霸道香味,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轰然炸开!
烤鸭味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屋内,蛮横地压过了泥土味、汗味、牲口味,钻进了每一个人的鼻腔,霸道地勾起沉睡已久的馋虫。
金黄油亮、片得厚薄均匀的鸭肉!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薄如蝉翼的荷叶饼,一小碗深褐色的甜面酱,还有一小堆切得细细的葱白丝儿。
全聚德的烤鸭!在这冰天雪地的吉省小屯子,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来自遥远首都的珍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死死地盯着那油光闪闪的鸭肉。
“一点家乡的吃食,不成敬意。”沈浪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异的寂静,他拿起一张荷叶饼,动作熟练地抹上酱,夹起几片鸭肉和葱丝,卷好,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径直递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脸知青汉子面前。“老弟,尝尝?咱四九城的味道!”
那黑脸汉子受宠若惊,双手在破棉裤上使劲擦了擦,才颤抖着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浓郁的肉香和酱香瞬间在口中爆开,他眼睛猛地瞪圆了,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喟叹:“香!真他娘的香!”
沈浪脸上露出此行第一个真心的、舒缓的笑容。
他不再多言,开始一张饼、一张饼地卷,动作麻利。卷好的烤鸭卷,一个接一个地递给那些面黄肌瘦、眼睛发亮的知青。
“来,涛子,你也吃。”沈浪卷了一个最大的,塞进一直傻站在旁边的弟弟手里。
沈涛拿着那温热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鸭卷,看着大哥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捧着烤鸭卷、脸上洋溢着惊喜和满足的知青伙伴……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冲进眼眶。
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鸭卷,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油亮的鸭肉和雪白的饼皮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用力地咀嚼着,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烤鸭的极致鲜美,仿佛要把这失而复得的温暖、这被守护的尊严、这大哥无声而深沉的爱意,连同这1968年严冬里最奢侈的味道,一起深深地、用力地咽下去,刻进骨头里。
每一个分到烤鸭卷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细细地咀嚼。
油脂顺着他们的嘴角溢出,在昏黄的暮色里闪着诱人的、温暖的光泽。
冻得发僵的脸上,漾开了久违的、真实的满足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木然和愁苦,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沈浪站在人群的中心,手里还拿着最后一张卷好的饼,却没有吃。
他脸上那层一路从四九城带来的、如同冻土般坚硬冷峻的线条,在暖黄的暮色和食物的热气中,终于彻底地、无声地融化了。
他看着弟弟沈涛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大口吞咽着混着泪水的鸭卷,看着周围那些质朴的、被一点油腥就点燃了笑容的面孔……
吃完过后,沈浪大步流星地离开牛棚,走向屯子中央那几间看起来稍微齐整点的土坯房——村支书和大队长的家。
晚饭时分,靠山屯村支书赵德柱家那间烧得最暖和、也最体面的东屋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昏黄的煤油灯下,沈浪和支书赵德柱、大队长王铁山隔着炕桌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几碗浑浊的地瓜烧,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劣质烟草的烟雾在低矮的房梁下缭绕盘旋。
沈浪没碰那碗地瓜烧。他带来的两瓶贴着红标、在东北农村绝对算稀罕物的北京二锅头,已经开了封,浓烈醇厚的酒香霸道地盖过了地瓜烧的劣质气味。
他给两位干部的粗瓷碗里斟得满满的。
“赵支书,王队长,”沈浪端起自己的碗,声音沉稳,目光扫过对面两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这趟来,一是公干,厂里的钢材送到了。二来,是看看我弟弟沈涛。”
他顿了顿,仰头将碗里的二锅头一口闷了下去。
火辣辣的酒液像一道滚烫的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也仿佛点燃了他眼底深处压抑的某种东西。
“我弟弟年轻,不懂事,干活可能笨手笨脚,给队上添麻烦了,我当哥的,替他给两位赔个不是。”
他放下碗,又从带来的网兜里拿出两包印着“牡丹”图案的香烟,轻轻推到两人面前。
烟盒上那鲜艳的红色牡丹,在这昏暗的土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贵重。
赵德柱和王铁山对视一眼,脸上挤出些客套的笑容,连声说着“沈涛同志表现不错”、“知青们都很辛苦”之类的场面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两包牡丹烟。
沈浪像是没看见他们的眼神,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捏着粗瓷碗的指关节微微发白,语调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分量:“我今儿下午,去知青点看了。孩子们挤在那两间小破屋里,隔壁就是牲口棚,那味儿……啧。”
他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这大冷的天,滴水成冰啊!人挨着人睡大炕,跟蒸饺子似的,转个身都难。我那弟弟,更是窝在牛棚的草垛子上……”
他抬眼,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地钉在赵德柱和王铁山脸上,“赵支书,王队长,咱都是当长辈的,看着孩子们遭这罪,这心里头……它不落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