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库伯一家和那混乱、悲泣、如同被末日驱赶般向西涌去的人流,罗兰转身,独自踏上了那条通往死亡山谷的、沾满自己昨夜血污的泥泞小径。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将身后的牵挂与生路亲手斩断。橡木村方向传来的、夹杂在哭喊声中的最后一声催促和村卫惊恐的嘶吼,如同冰冷的针,扎在他背上。
东方那片铅灰色的地平线,沉默得令人窒息。没有震耳欲聋的号角,没有铺天盖地的魔影,但那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碾压而来的沉重压力,却比任何可见的恐怖更让人心胆俱裂。铁砧堡完了。库伯叔的话如同烙印,烫在他的意识里。魔物主力像山一样压过来……留给山谷的时间,不,是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左臂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麻痒和深沉的钝痛,此刻成了支撑他前进的唯一动力,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在提醒着他门后那冰冷存在的力量,以及那句沉重如山的“契约”——活着才能修屋顶。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拖着僵硬酸痛的身体在小跑。焦黑的小径在脚下延伸,穿过枯萎扭曲的树林,绕过嶙峋的怪石。空气中硫磺和血腥的气息似乎淡了一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死亡寒意并未消散。
当他终于再次穿过那道狭窄的山谷隘口,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被硫磺烟尘笼罩的寂静山谷,那栋沉默伫立的简陋石屋,以及石屋旁边那片在灰败环境中顽强流转着微弱银光的药圃。昨夜激战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后依旧残留的暗红血迹、被利爪刮擦的岩石碎屑、以及被石像鬼俯冲掀翻的几块晒药石——依旧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然而,与这肃杀景象格格不入的,是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执拗地穿透了冰冷空气的……香气。
罗兰的脚步猛地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石屋侧后方,靠近药圃边缘的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那里,一堆小小的篝火正在安静地燃烧着。火势不大,几根焦黑的枯枝被精心地架在一起,燃烧着稳定的、橘黄色的温暖火焰,驱散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湿冷和阴霾。而篝火之上,靠近炭火灰烬的地方,几块大小适中、表皮被烤得焦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诱人内瓤的块状物,正散发着浓郁、甘甜、带着独特焦香的热气!
烤红薯!
那温暖、甜蜜、带着泥土芬芳的熟悉香气,如同拥有魔力,瞬间穿透了罗兰身上刺鼻的血腥、泥污和硫磺味,也穿透了他心中沉甸甸的绝望和冰冷,精准地击中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是最沉重的部分!
哈克叔临别时递来的、还带着余温的铜币……
溪木村废墟上,他用捡来的焦炭和破瓦罐,为库伯叔烤的第一个、半生不熟的红薯……
死亡山谷小屋前,他修好烟囱后,递给那个深灰色身影的、那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焦香滚烫的红薯……
以及那句冰冷的回应——“烟囱第三块砖砌歪了5度,下次注意。”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承诺,所有的绝望……都在这一缕温暖熟悉的香气中轰然交汇!
罗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酸涩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站在原地,忘记了前进,也忘记了身后步步紧逼的毁灭阴影。目光死死地锁住那堆小小的篝火,锁住那几块在炭火中静静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烤红薯。
火堆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安静地坐着。
是罗兰自己。
或者说,是昨夜那个在暴雨泥泞中挣扎、在绝望中跪伏、在冰冷命令下攥紧“神迹”、在晨曦中见证断臂重生的工匠少年。
此刻的他,褪去了逃亡人群带来的仓皇和悲戚。身上的皮甲依旧残破肮脏,沾满了泥浆和干涸发黑的血迹,昨夜被石像鬼撕裂的衣袖下,露出粉红色的新生疤痕和依旧明显的肿胀。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平静。
他正低着头,用那只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力气和知觉的左手(动作还有些僵硬笨拙),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炭火边缘一块快要烤透的红薯,避免它被烤焦。火光映照着他沾满煤灰、却异常认真的侧脸。紧抿的嘴角不再是因为痛苦或恐惧,而是全神贯注于眼前这简单任务的凝重。火光跳跃,在他专注的眼眸中投下明灭的光影,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惶,沉淀出一种历经生死后、近乎返璞归真的沉静。
他不再是那个在长老面前绝望求助的工匠,也不是那个在暴雨血泊中嘶声呐喊的濒死者。他变回了那个最本真的自己——一个专注的、认真的、在废墟和绝望中,依旧试图用双手创造一点温暖和秩序的工匠。
他在“修屋顶”。用他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方式。用这堆小小的火,用这几块从逃亡村民遗弃的包裹里找到的、沾着泥土的红薯,用这份在末日阴影下显得如此奢侈的温暖香气。
这是他的契约。是他三顾茅庐的“拜帖”。是他无声的呐喊和最后的赌注。
罗兰看着那个在篝火旁安静忙碌、仿佛与世隔绝的身影,看着那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甜香的温暖烟气,缓缓飘向那扇沉默厚重的木门方向。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是心酸,是沉重,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硫磺、焦土和烤红薯甜香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力量。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平静和沉重,一步一步,走向那堆小小的篝火,走向那个在废墟中点燃最后温暖的自己,也走向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冰冷沉默的门。
山谷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红薯在炭火上烤炙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以及罗兰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浓郁的、温暖的烤红薯香气,如同无形的触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固执地、温柔地,叩问着那扇紧闭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