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燃着好闻的安息香,却无法让靳氏的心安宁下来。
她端坐在黄花梨木椅里,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薄薄的一层冷汗浸湿了她鬓角的几缕碎发。
之前那么多年,她一直窝在落梅小筑里照顾郑涟,几乎都忘了该怎么和人打交道。
更何况还是陈夫人这种通体气派、雍容端庄的世家妇。
陈夫人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我听到些风言风语,实在是不堪入耳。”
在来的路上,叶绯霜已经把傅湘语和宁浔的事情跟靳氏说了,靳氏虽然大为震撼,但到底有了心理准备。
靳氏忙道:“夫人,可是昨晚月云楼的事?那和我们霜儿无关。”
陈夫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眸底却冰凉一片:“我自然知道那不是郑五姑娘,可是外边都这么传。郑夫人,您也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可是顶顶要紧的东西,一旦脏了,就洗不干净了。”
靳氏生怕这件事影响到叶绯霜和陈宴的婚约,急道:“夫人,我们会澄清,不让旁人平白污了我们霜儿的名声,也不会影响到三郎。”
“哦?郑府能保证每一双听到流言的耳朵都听到你们的澄清吗?但凡有一点疏漏,将来可能就会成为攻讦我们的缺口。我们陈府世代清流,最重门风体面,断容不下一个有污点的儿媳妇。”
“我们霜儿是个好姑娘……”
“那就解除婚约吧。”
靳氏和叶绯霜同时开口。
靳氏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反应过来后,她遽然转头,失声叫道:“霜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陈夫人说得对,真也好假也罢,左右我都沾上了丑闻,对陈家的确不好。”
叶绯霜捂着嘴低下头,生怕再晚一点就要忍不住笑出声。
和能解除婚约比起来,一点点丑闻根本没多要紧。
靳氏以为女儿哭了,顿时心酸得厉害,哀求陈夫人:“夫人,我们霜儿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她本来就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是再退婚,她得多难受?我们霜儿真的是个好孩子,您以后就知道了……”
陈夫人身边的婆子却觉得靳氏真是死皮赖脸,这是要赖上他们陈家了?
这婆子自小就伺候陈夫人,跟着她来到陈家,又看着陈宴长大,自然护短的厉害。
在她眼中,他们宴哥儿可是顶顶好的郎君,仙女也是娶得的。
她本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后来陈夫人又说叶绯霜不好,她就更不满意了。
当下便忍不住道:“好姑娘?呵,郑五姑娘当众掌掴表姐,对表哥大打出手,竟还嚷嚷着要杀人,这般诳悖泼辣,目无礼法,会是什么好姑娘?怕是骨子里就坏了!咱们陈府可供不起这样的大佛!”
陈夫人没有制止婆子,显然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靳氏央求的话哽在了喉间,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又气怒又伤心。
她看了看陈夫人和婆子,又看向叶绯霜,眼泪瞬间如同开了闸的水,滚滚而落。
叶绯霜说不上靳氏望向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太深了,也太沉重了,娘亲从未这样看过自己。
叶绯霜想,她到底还是让娘亲失望了。
娘亲那么喜欢陈宴,觉得他哪儿都好,把他当儿子看待,她一直都盼着这门婚约早日实现。
她知道解除婚约会让娘亲难受,怕她接受不了,一直不敢和她说得太明确。
叶绯霜一时间,竟不敢看这个苦了半辈子的老实女人脸上的泪。
她想去抓靳氏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靳氏看着主位上的陈夫人,说:“好,那就退婚,我们不嫁了。只你们记好,你们说的诳悖泼辣,是因为霜儿要护着她爹和我。霜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断没有你们说得那般不堪!”
叶绯霜仰起头:“娘亲……”
靳氏继续道:“旁人都说这桩婚约是我们高攀了,我和他爹是无能,但我从未觉得我的女儿配不上你家陈三郎,她谁都配得上!”
这是叶绯霜听过的,靳氏最大的声音。
这个窝囊了三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小心本分,从来不争什么抢什么,步步忍让。
现在却直着脖子站在她女儿面前,想要为她挡去詈言和恶意。
陈夫人显然也知道靳氏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间也被她这样的强势震住了。
倒是那婆子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退婚!你们别想反悔!”
“不会反悔。退婚书等霜儿父亲写完后,自会送来陈府。”靳氏说,“我也决不会让我女儿嫁入一个看不起她的人家,受人欺负。”
靳氏说罢,拉住叶绯霜的手:“我们回去。”
叶绯霜红着眼眶点头。
靳氏拉着女儿昂首挺胸地离开了陈府。
今天天气很好,日光大盛,洒在靳氏鬓边的白发上,刺得叶绯霜眼睛生疼。
回了客栈,叶绯霜趴在靳氏膝头,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摆。
靳氏温柔地摸着她的发:“难受就哭吧。”
“女儿一点都不难受,女儿高兴。”叶绯霜抬脸看着她,“有娘可真好。”
她不再是人人践踏的野草了,她是娘亲的宝贝。
靳氏刚才提着一口气和陈夫人对峙,现在缓了一会儿,气散了,忍不住唉声叹气。
“陈夫人和她身边的人看不起咱们,但是三郎没有。”靳氏很遗憾地说,“三郎实在很好。”
“那可未必。陈三郎只是情绪不外露而已,他心里看不起谁并不会让对方知道,他会装得很。”
靳氏默了片刻,才问:“霜儿,你是不是不喜欢三郎?”
“不喜欢。”叶绯霜说,“我可斗不过他,我也不想把我大好的时间用来和他斗,我只想离他远远的。”
“说什么呢?”靳氏听得迷糊,“你和他斗什么?你们又不是仇人。”
“就是他心眼太多了,和他在一起会好累的。”
这话靳氏倒是没法反驳。
“那就不和他在一起。”靳氏温柔地说,“一辈子很短,霜儿要活得顺心遂意。”
叶绯霜用力抱住靳氏,呜咽了一声:“娘亲真好。”
陈宴在客院等了一天,没有等到叶绯霜。
她说今天会来看郑茜静的,然而没来。
晚上,他被陈夫人叫去主院一起用膳。
陈宴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胃口,不管吃什么都吃得很少。
陈夫人放下筷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说:“今天我见了郑氏四房母女。”
陈宴抬眼,静默地看着母亲。
“他们同意退婚了。”
“我不同意。”
“不需要你同意。”陈夫人掀起眼帘,声音清雅又郑重,“当初订下婚约的时候不需要你同意,退婚自然也不需要。父母之命,你遵从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