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刚开门,门外九来了一行人。
当先那人,浑身裹着雪白细布,宽帽檐压住眉眼,只露两片紧抿的唇。
“抬脚。”白布人停在医馆门槛外。
声音隔着布,又闷又冷。
一个粗使仆役立刻蹲下,飞快掀起那人垂落的布袍下摆。
旁边一个穿着细棉衫的仆人掏出袖中卷好的崭新麻布,麻布利落地铺在门槛上。
另一仆役捧着一小钵清水,浸湿布巾。还有一个仆役,拿着湿布巾将那白布包裹的人所踏之处,细细擦拭三遍。
雪白的门槛依旧洁净如初,一尘不染。
白布人这才抬步,脚尖轻轻点在门槛那铺好的新布上,如避沼泽秽土。
那动作极缓,极轻,生怕沾惹一丝微尘。
医馆内瞬间安静了。
柜后抓药的小药童张着嘴,半截甘草悬在手上。
徐妙云刚撩帘出来,手中捧的账本停在胸前。
马淳的视线越过刚清空的桌面,定在那门槛上如履薄冰的白影。
白布人走进医馆正堂。
他站定,裹在布里的头颅缓缓转动,目光扫过粗陶药罐,扫过陈旧微裂的木地板,扫过屋角没完全擦净的积灰处。
马淳轻咳一声:“敢问这位……”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
白布人突然抬手,指向墙角,“那儿,有灰。”
随行的管家脸上堆起无奈苦笑,他朝后使个眼色。
两个小厮默不作声上前。一人拔开墙角的扫帚,一人提着抹布水桶。
接着医馆里只听见刷刷声和抹布摩擦声。
白布人立在大堂中央,白布袍子裹得严实,目光如锋利的刀片。刮过榆木诊桌上微凹的纹路,定在纹路深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迹。
他袖中探出的枯瘦手指又动了动,“擦!”
短促的命令。
管家笑容彻底消失,只剩麻木的疲倦,又一个提桶的小厮冲上去,拿着湿抹布,在桌面上死命搓那微不足道的暗点。
马淳默立一旁。
他药童想上前帮手,被他抬手止住。
徐妙云放下账本,目光在马淳与那白影之间逡巡。
白布人的视线仍在游走,掠过药格侧面,落在高处药柜顶上。
“积尘。”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管家近乎绝望地闭上眼,挥挥手。
一个体格稍壮的仆人扛来一架矮梯,搭在药柜旁,动作麻利地爬上去,挽起袖子,用湿布将药柜顶寸寸抹过。
尘埃被拂落,白布人僵硬地站着,微微扬头,目光追着那些落下的浮尘,直至它们委顿在地。
“扫干净。”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任何回旋的尖锐。
先前执扫帚的仆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将地上的新灰连带未干的擦地水痕一同扫去。
动作大了些,扬起点更细的烟尘,白布下传来一声模糊的抽气声,身影微不可察地向后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秽气冲击。
管家抢上一步,低声急斥:“作死!轻着点!”
又转向白布人,弯着腰,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少爷息怒,就干净了,马上就好。”
足足半个时辰时间,整个医馆仿佛被水洗过,木板地湿漉漉地泛着光,药柜顶上纤尘不染,桌案光可鉴人。
徐妙云觉得连空气里那点草药混合灰尘的气味,都稀薄了许多。
白布人终于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紧绷的肩膀稍稍塌下一线。
管家如蒙大赦,也直起腰,揩了揩额角的虚汗。
他朝马淳投来歉然的眼神。
徐妙云这才走到马淳身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奇。
管家拱手赔礼,声音透着沉沉的疲惫:“马神医,少夫人,莫怪,莫怪。这是我家少爷的……老毛病了。”
他看了一眼垂手立回原位的白布人,无奈叹气。
“见了但凡感觉不够齐整、不够洁净的地方,他便如骨鲠在喉。定要亲眼看着手下人扫洒干净了,方寸才好稍安。每日在家中,从晨起睁眼,到深夜熄灯。这扫洒、擦拭,少说也需七八趟。府里粗使仆妇,专门伺候洁净的就有六人。”
“出门更是难。”他目光扫过白布人纤尘不染的袍角,“一旦归家,身上所着的无论外袍内衫,哪怕是袜履。哪怕在外只走了一两步,也要立即换下。更换下来的衣物,必得滚水反复煮过,方能再用。若是出门时日稍长归家,不仅要更换衣袍,更需沐浴清洗数次。便是老夫人探望归家,也要如此。”
徐妙云听得惊心动魄。
“这……”她轻轻吸了口气,“岂非步步艰难,寸步难行?”
管家苦笑:“谁说不是。少爷苦不堪言,阖府上下也……”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眼中祈盼地望向马淳:“久闻神医妙手,还望您救救我家少爷吧!如此活着,与画地为牢何异!”
马淳一直默然听着,目光始终落在那个裹着白布的瘦削身影上。
此时方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请坐。”他伸手指向那张刚被擦得光亮的榆木诊桌。
桌面立刻有仆人再次上前,飞快地用崭新白绸重新擦拭一遍,确认再无一丝水渍尘埃,白布人这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利刃边缘。
待他在那圈椅中无比谨慎地坐定,坐姿紧绷,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微蜷,透露出强自抑制的不安。
马淳目光掠过他裹得密实的头颅,“解开帽子,净手。”
白布人身体骤然一僵。
管家忙上前,低语几句,软声劝慰,才小心翼翼地替他将帽檐翻下。
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但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眼珠布满紧张的血丝。嘴唇紧抿成一条失血的线。
一个仆役端来盛满清水的铜盆,水温温热,水中还漂浮着几片新鲜绿叶,散发药草清香。
另一个仆役,捧着一方雪白无瑕的细棉方巾,那人盯着那盆水,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逃避那盆水可能带来的“污染”,但他最终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在触及温热水面时猛地一缩,如此重复数次,才僵硬地将手没入水中。
那动作不像洗手,倒像受刑,反反复复,如同要将皮肤搓掉一层。
终于,他抽回手,立刻有仆人用方巾擦干,指尖上仍有点湿意,他盯着指端,呼吸加重。
管家连忙又递上一块烘烤得干燥温热、散发着阳光气味的崭新细棉布。
那人接过布巾,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点点、一遍遍地将指端残留的水汽吸干,直至确认彻底干燥无迹,才将那布巾丢开。
马淳上前,伸出三指,搭在他瘦削的手腕寸关尺处。
指尖传来的脉搏细促如游丝,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攥住。
仔细体察,脉象深处又透着微弱却躁动的热结之势。
白布人竭力保持着安静坐姿,但身体无可抑制地轻颤着。
尤其在马淳的手离开他腕脉之后,他立刻抽回手,死死盯着刚才被指尖搭过的那片皮肤,仿佛那里已经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秽物。
一个端着托盘的仆役如影随形,迅速奉上温热的湿巾,湿巾中浸润着清淡的草药水,那人接过湿巾,发狠地擦拭刚刚诊脉的那处皮肉,直擦得皮肤泛起刺目的红痕。
徐妙云立在药柜后,轻轻拉了下马淳的袖口。
“夫君……他这……”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当真是心病?”
马淳神色沉静如水,目光落在青年依旧焦虑擦拭手腕的动作上,“惧污秽若此,并非仅是心绪不宁。乃内腑阴阳失和,虚火内结。上扰心神,下灼肾精。”
青年擦拭手腕的动作顿住,愕然抬头。
管家急问:“神医!可有方子医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