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外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在流转,霓虹灯在高楼间跳跃,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宋明宇第三次调整了银灰色领带结的位置。
他为这次重逢后的首次会面煞费苦心。
忍住了急切的情绪任其发酵,直到一周后才看似平常的给rose发送了邀请邮件,信上他甚至以商务的语气阐述了自己想要购买公寓且对她们的项目很感兴趣,所以需要找她咨询的合理意愿。收到回复后开始寻找和预定这家有着无敌外景的精致法式餐厅,确定菜单,购买鲜花。在家中的镜子前反复的挑选服装——他一定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帅气、蓬勃向上、充满希望。他的忐忑不亚于高考,幻想超常发挥,但又完全没底。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穿银灰色职业套裙的rose挎着一只黑色的肩下包在侍者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没事,没事,不过才7分钟。”他站起身,不自觉的捏了捏自己的领带。
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样子,穿着衬衫的、大人模样的他们,坐在高档餐厅,美好的,在夜色中约会。
“这么好的地方,你总是这么夸张,奢侈。”她坐定后环顾四周。
“先生,什么时候上餐?”侍者彬彬有礼的发问。
“可以上了。”他铺好面前的餐巾。
法式焗蜗牛配黑松露酱,鹅肝慕斯搭配杏桃果冻。
水晶吊灯在她衬衫敞露的锁骨处投下细碎光斑,宋明宇注意到她添了耳饰,一枚极简的铂金几何体。他不敢大大方方仔仔细细的打量她,在每个缝隙处观看后他都要和三两年前的她对比一下,那个带着围裙、棒球帽、脸只有巴掌那么大,一阵风都要担心把她吹走的那个坚强无比的小可怜。
面前的她还是不是那个她?他一阵恍惚,无法确定。
“你怎么就喜欢公寓?”Rose用银叉切开鹅肝,“考虑到以后的生活规划和澳洲人的生活习惯,其实还是house更为实用。我们的公寓,怎么说呢,就地段和功能而言,其实更适合于投资和出租。你想想看,如果你有了两到三个孩子,公寓根本满足不了你的居住需求。所以,你的诉求到底是?”
“两到三个孩子。。。。”他手里的刀叉慢了下来,嘴角咧出一个羞耻的微笑,“这么多啊?”
“哈?Sorry,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有冒犯到你的话我表示道歉。”
“不不不,我只是没想过罢了。”屁咧,他不但想过,还不止想过一次。只是这话从rose的口中说出来,与他之前的想象不谋而合让他欣喜罢了。
“那就投资。house以后再说。”
Rose放下刀叉,盯着他的眼睛,“你总是随随便便,不认真。以前就这样。”
她摇摇头,喝了口柠檬水。表情里又有了以前有过的那种不屑。这让宋明宇感到紧张,他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参加工作的下一步,按理说,不就是该准备房子,寻找爱人,组建家庭了吗?我只是刚好考虑到了这一步,你又刚好卖房子。。。”
“说清楚,我不是售房的,我是参与设计的,所以其实你买不买我们公司的房产,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大关系,当然了,你通过我确实可以拿到一个内部员工折扣,我只是想搞清楚你是自住还是投资,以便你的资金在未来做出最优配置。毕竟我们都是中国人,曾经还是同事。”
这句话让宋明宇的心一凉。她只是把自己定义为“同事”而已,连朋友都不算。他缓缓的把刀叉放下,没有了食欲。
她开始慢条斯理的讲公寓和house的投资方式的不同和收益的区别,看得出来,她真心的试图让宋明宇听清楚、搞明白,生怕他吃了亏。然而宋明宇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内容身上,他只是借机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她说话的表情,喂自己这两年的相思罢了。
“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剩下的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我想提醒你,你对待投资的态度要认真谨慎,轻易的随便做决定的话,它很难产生你个人想象的那种回报率。”
“撇开投资而言。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他冷不丁的一问。
“我?”她歪了歪脑袋,“我喜欢公寓。”
“为什么?”他眉梢一喜。
“公寓更适合我。我不要小孩。未来可能两个人住,我喜欢工作,不希望花费时间用于打理庭院和清扫,公寓一般在市区,离公司也近,节省了通勤时间。”
“不要小孩怎么行,那也许是你现在的想法,如果你的丈夫非常爱家,爱你,你会自然而然的想要孕育下一代。”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充满哲理和远见,说的也非常成熟,目光里忽然有了侵略性。
然而rose正视了他的目光,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然后看着他毫不示弱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有丈夫,也不会生小孩。我对自己的未来有规划,我有自己的爱人,我不见得会结婚。”
她说完这句话,把自己的右手缓缓抬起举在面前,宋明宇这才发现,在她纤细无比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并不算璀璨的铂金戒指。
“这是什么意思?”他喉咙发干,强装镇定。
侍应生撤走了勃艮第红酒焗羊排,端上甜点。整个过程仿佛一团空气。
“我本来不想说,但你的挑衅让我有了应激反应。你是个很好的人,但这不代表咱俩之间相处的就十分愉快。既然你试图规划我的生活,我不妨直白的告诉你,我有爱人,是女的。”
她端起一杯气泡苏打饮料,把另一个杯子里的冰全倒进去,左手晃动着冰杯,冰块碰撞声里,她转动的手腕露出内侧淡粉色疤痕,“琳达第一次来我家时,我妈正把注射器扎进脚踝。她控制住了她,然后跪在地上给我的伤口消毒。3月17号,她替我妈换了导尿管,省下300元给我买了绘图尺。她是社区的护工,比我大六岁,我在她的怀抱里哭了14次,我习惯了那个温度,我已经有半年没哭了;琳达在我家阳台种了紫罗兰,我在那些花旁边拍了这么多年唯一笑着的照片,她说紫罗兰很衬我的发色,像带了花环一样美丽。。。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支持我,理解我,我在她身上感受到力量。”
她拿起座位旁边的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钱夹,打开,递到宋明宇的面前——是她和一个白人女孩在阳台上的合影,身后是一排紫色的花朵,时至今日,宋明宇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幸福灿烂的笑脸,比他想象的跟自己在一起的笑脸还要舒展绽放,不知道是光的反射还是真的,她的左眼在弯弯的月牙眼里依然透出了惊人的明亮的光,旁边的白人女孩短发,硬朗,坚定,看起来并不多言,她的头高出rose半截,微微笑着,冲镜头比出了个大拇指。
他紧紧的盯着那张照片看,看这个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惊人的诡异的景象。
他的头开始发晕,眼睛干涩无比。
不管如何开始,不管自己如何筹划、努力,他和她的相处永远逃不脱这个模式:走近、推开、直至彻底的推开。
整个过程磕磕绊绊,急转直下,控制不住方向。
他苦笑了一下,推回了钱夹。
干涩的喉咙发出虚无的声音:“挺好的,你幸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