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炽灯光管悬在头顶,嗡嗡低鸣,像垂死挣扎的蝇虫。窗外,瓢泼大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法医中心厚重的钢化玻璃,将城市模糊成一片混沌流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腐的化学试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沈微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她交握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在过分寂静的室内发出擂鼓般的回响。她盯着对面那位穿着白大褂、神情肃穆的中年法医——王主任。他面前的金属桌面上,躺着两份薄薄的文件,却仿佛重逾千斤。
王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疲惫。他拿起上面那份报告,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沈微绷紧的神经上刮擦。
“沈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职业特有的冷静,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沈微的耳膜,“关于您父母当年遇害的案子,我们刑侦技术科近期利用最新的StR分型扩增和毛细管电泳技术,对当年现场遗留的关键物证——那把插在您父亲胸口的匕首——进行了更精细的dNA残留物提取和比对分析。”
沈微的呼吸骤然一窒。那把匕首……染满了父亲温热血液的凶器!无数个午夜梦回,它都闪着寒光,出现在她支离破碎的噩梦里,伴随着凶手模糊而狰狞的喘息。十年了,这把象征着她所有痛苦根源的凶器,竟然还能开口说话?
王主任没有停顿,继续着他的陈述,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结果……有些出乎意料。”
他翻开了报告的最后一页,指尖精准地落在几行加粗的数据和图表上。“我们在匕首木柄末端一处极其微小的、被忽视的接缝凹槽内,成功提取并扩增出一组微量的混合脱落细胞dNA样本。经过数据库反复交叉比对和Y-StR单倍型分析验证,”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微骤然苍白的脸上,“该StR分型图谱与您的丈夫,陆凛先生,在全国dNA数据库及我们内部存档样本的StR分型位点,在16个核心codIS位点上,存在至少3个位点的显着差异。排除他是该dNA来源的可能性,匹配概率低于十亿分之一。”
砰!
沈微感觉自己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在巨大的冲击下,猝然断裂。十年来,那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指向陆凛的怀疑和恐惧,在这一刻,被这份冰冷的报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颠覆性的裂口。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窜上脊椎,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让她没有失态地倒下去。
不是他?
那个午夜梦回时让她爱恨交织、恐惧战栗的身影,那个雨夜拖着裹尸袋的冰冷帝王,那个书房里藏着与她少女时期相同发卡的谜一样的男人……竟然真的,不是当年将匕首捅进她父亲胸膛的凶手?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
然而,王主任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带上了一丝更深的凝重。他放下第一份报告,拿起了下面那份看起来更厚的文件。封面上,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记刺痛了沈微的眼睛。
“但是,”法医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陈述一个禁忌的秘密,“这组新提取的dNA图谱,在后续的扩展家族亲缘关系排查中,却与另一个人的样本……产生了高度关联性。”
沈微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预感到了某种更可怕的风暴。
“我们将其输入全国dNA数据库进行亲缘关系检索,并通过特定算法对可能存在的旁系亲缘进行溯源分析。”王主任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报告上一张复杂的谱系关联图,“结果显示,该dNA样本在多个Y染色体遗传标记位点上,与陆氏集团现任董事局副主席——陆振山先生——在数据库中留存的直系血亲样本(其已故父亲陆鸿远的法医存档样本)存在高度匹配。结合常染色体StR分型数据的亲缘指数计算(pI值大于10,000),综合判定,该匕首手柄上的dNA贡献者,与陆振山先生存在明确的生物学亲缘关系,极大概率为其直系子代或同胞兄弟。”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栋大楼都似乎在微微颤抖。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沈微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那份摊开的报告上,清晰打印着的“陆振山”三个字。
陆振山!
那个眼神阴鸷、言语间充满警告和威胁的陆凛的叔父!那个掌控着陆家庞大家业、背景深不可测的男人!那个在慈善晚宴上,用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警告她离陆凛远点的“长辈”!
十年血仇的阴影,那盘踞在她心头、一直固执地指向陆凛的滔天恨意,第一次,在铁一般的科学证据面前,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地扭转了方向,狠狠地钉在了“陆振山”这个名字上!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沈微的每一寸神经。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里翻江倒海,是震惊、是茫然、是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某种恨意突然失去目标的巨大空虚,更是对那个阴森叔父骤然升腾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沈小姐?沈小姐?”王主任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
沈微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底翻涌的酸涩。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接过了王主任递过来的那份关于陆振山的亲缘鉴定报告。
纸张很轻,落在她手里却重得让她手臂发沉。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冰冷的鉴定结论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这…这能作为直接证据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王主任摇摇头,神情凝重:“单凭这份亲缘关系,无法直接指控陆振山先生本人就是当年的凶手。它只能证明,这把凶器,曾被一个与他有极近血缘关系的人使用过。可能是他的儿子、兄弟……或者,就是他本人。而且,混合样本的复杂性以及微量降解,也给最终的个体认定带来了技术难度。”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份报告,无疑为案件打开了全新的、至关重要的调查方向。我们已经向上级做了紧急汇报,并调派了专门人手,重新梳理当年案卷,重点排查所有与陆振山及其近亲属相关的线索和信息。另外几份当年物证的新检验也在同步加急进行。”
沈微捏紧了那份报告,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陆振山…陆振山那张皮笑肉不笑、眼神深处却藏着毒蛇般阴冷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他那些意味深长的警告——“离他远点”、“后果自负”…
原来,那不是单纯的威胁,而是做贼心虚的恐惧!
“我…我需要这份报告的复印件。”沈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当然可以,沈小姐,请节哀。有任何新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王主任点点头,示意旁边的助手去操作。
几分钟后,沈微拿着那份薄薄却重若泰山的报告复印件,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法医中心那扇冰冷的玻璃大门。外面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她却浑然不觉。
她坐进等候在路边的黑色宾利后排。司机老陈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她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太太,您…还好吗?回别墅?”
沈微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份被雨水洇湿了一角的报告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东西。她的目光穿透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投向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深处,眼神空洞而混乱。
陆凛…陆凛知道吗?他书房暗格里那枚和她一模一样的发卡,他那些语焉不详的“坦白”,他追查的“组织”…这一切,和他那位阴狠的叔父,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甚至惊心动魄的联系?
车子无声地滑入雨幕,将法医中心那冰冷的白色灯光远远抛在身后。沈微的心,却沉入了更深的、由血缘秘密编织的黑暗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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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宾利无声地驶入南山半腰那座如同蛰伏巨兽般的现代庄园。厚重的雕花铁门在感应到车辆时缓缓滑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森然。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树木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车停在主宅恢弘的雨檐下。早已候着的管家撑着宽大的黑伞快步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
“太太。”管家低声道,目光落在沈微湿透的发梢和失魂落魄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沈微恍若未闻,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有报告复印件的防水文件袋,如同抱着救命浮木,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甚至没有看管家一眼,径直穿过挑高的大厅,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通往二楼主书房的大理石旋梯。
高跟鞋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豪宅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孤寂。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木质香氛,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走廊两侧挂着的抽象派油画扭曲着色彩,在她混乱的视野里仿佛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鬼影。
主书房厚重的双开橡木门紧闭着,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威严。
沈微在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快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她抬手,指节还未落下,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陆凛站在门内。
他似乎刚结束一个重要的远程会议,身上那件定制的深灰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一小截冷硬的锁骨,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眉心,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沈微身上时,那丝疲惫瞬间被一种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所取代。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扫过她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嘴唇,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抱在胸前的那个文件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侵入沈微的感官。
“去哪了?”陆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了过来。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挡住了书房内温暖的光线,将沈微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里。
沈微的指尖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关于陆振山的端倪,一丝关于他是否知晓这惊天秘密的痕迹。但她只看到一片沉沉的墨色,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揣测的力量。
十年血仇的阴影第一次偏离了他,可这并未让她感到丝毫轻松。相反,一种更庞大、更幽深的恐惧攫住了她。眼前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她爱恨交织、恐惧依赖的源头,他在这场以血缘为纽带的滔天罪恶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复仇的利刃,还是…同谋?
喉咙干涩得发紧,沈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文件袋抱得更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陆凛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那份文件袋上。他伸出手,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直接抽走了沈微怀里的袋子。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依旧平稳,但沈微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陆凛没有在门口查看。他侧身让开,示意沈微进来,然后反手关上了厚重的书房门。沉闷的关门声隔绝了外面风雨的呼啸,也隔绝了所有的窥探,将两人彻底封闭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私密空间里。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在深色的胡桃木桌面和满墙的书脊上流淌,营造出一种沉静而凝重的氛围。空气里漂浮着高级雪茄和旧书的味道。
陆凛径直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坐进他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高背皮椅里。他没有开大灯,就着台灯的光,修长的手指利落地打开了那个被沈微视若珍宝的文件袋。
纸张被抽出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微站在书桌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桌面,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陆凛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台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翳,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他翻动着报告,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细沙流过沈微紧绷的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沈微摇摇欲坠的心防。
终于,陆凛的目光停留在了报告最后的结论页上。
那一刻,沈微清晰地看到,陆凛捏着报告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坚硬的纸张在他指下瞬间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着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几行宣判陆振山血缘关系的文字生生捏碎!
他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猛地爆发出一种沈微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厉芒!那不是愤怒,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澜,一种被彻底触犯逆鳞后、猛兽被激怒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怖风暴!冰冷的杀气如有实质般瞬间弥漫开来,让书房温暖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他周身那股常年收敛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恐怖威压,在这一刻再无保留地轰然爆发!整个书房的空间仿佛都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压缩,沉重得让沈微几乎喘不过气,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风暴在他眼中凝聚、翻腾,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暴戾。那目光穿透了纸张,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死死钉在了那个名字上——陆振山!
沈微被这骤变的气场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柜,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从未见过陆凛如此失态,如此…恐怖!那份报告,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潘多拉魔盒!
陆凛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盯着“陆振山”那三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碾碎。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凝固。只有窗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如同世界末日的序曲,在为这场无声的惊涛骇浪伴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陆凛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份被捏得不成样子的报告,重新放回桌面上。然后,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那根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抚摸过她脸颊、也曾冷酷签下过无数商业杀伐指令的手指,此刻,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缓慢而沉重地,按在了报告纸上,陆振山名字的正中央。
指尖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濒临碎裂的哀鸣。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焚天的风暴,而是淬炼到了极致、只剩下纯粹冰寒的利刃,直直地刺向沈微。那眼神穿透了她所有的恐惧和混乱,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一种…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冰冷的决断。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中滚动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冷意:
“很好。”
“游戏规则,”他微微停顿,那按在陆振山名字上的指尖,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重重地往下压了一分,“该换我们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嗡…
陆凛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
刺眼的冷光在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没有号码。
只有一个扭曲的、仿佛用浓稠血液绘制而成的图案,在纯黑的背景上,无声地、妖异地绽放着——一朵盛开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黑色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