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城,“隐星”亚太旗舰店的顶层工作室,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仿佛悬浮于尘世之上的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顶级小羊皮样品散发的醇厚皮革香,混合着切割后矿物宝石特有的冷冽石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用以保养精密工具的昂贵松节油气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千禧城秩序井然的钢铁丛林,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如同一片由玻璃和金属构成的沉默的森林。
而室内,却更像一个由精密机械与神秘符号构筑的圣殿。
打磨得能照见人影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天花板上嵌入式冷光源的点点光芒,如同夜空倒悬。
墙壁上悬挂着并非装饰画,而是用特殊合金蚀刻出的复杂几何图腾。线条冷硬,散发着工业时代特有的理性美感,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古老仪式的神秘韵律。
工作台凌乱而有序,散落着设计草图、各色宝石原石、精密的切割工具等等。还有几件半成品的金属构件,在冷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张广仪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引着纪怜淮穿过这片充满未来感与匠人气息的空间,来到安东尼奥面前。
这位L’étoile Voilée的首席设计顾问,正背对着她们,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件由无数细碎黑钻和白金丝线编织成的胸针。他闻声转过身来。
安东尼奥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意大利手工西装,每一道熨线都透着严谨。
然而,与他这身现代精英装扮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颈间松松垮垮挂着的一串项链。
很意外的是那并非任何贵金属或宝石,而是由数枚形态各异、颜色深浅不一的骨雕串联而成。
有的像是某种小型兽类的指骨,有的则刻满了难以辨识的古老符文,透着原始野性与神秘学的气息。
他的面容有些微东洲人的轮廓,但整体还是颇具海外感。
工作时他的眼睛就是一把尺,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评估感,仿佛世间万物在他面前都可被拆解重构。
“安东尼奥先生!”张广仪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恭敬,“这位就是纪怜淮老师,我跟您提过的,那位气质独一无二的演员。您看看,是不是特别契合您一直在寻找的那种‘东方神性’?”
安东尼奥的目光,如同两台精密的扫描仪,瞬间聚焦在纪怜淮身上。
他的视线从她光洁的额头、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唇瓣,一路滑落到她身上那件剪裁极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米白色亚麻长衫,以及脚下那双同样素净的软底布鞋。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评估一件材质特殊,却与预期蓝图存在微妙偏差的艺术品。
他伸出手,动作标准而礼貌:“纪小姐,幸会。”握手时,他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如同触摸一块上好的冷玉。
他收回手,开门见山,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张小姐非常热情地向我推荐了你。我必须承认,纪小姐的气质……非常独特。锋利,冰冷,像一柄刚从寒潭中捞起还未拭去水痕的古剑,锋芒内敛,寒意逼人。”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更精准的词汇。
“L’étoile Voilée即将推出的新季‘月魄’系列,其核心追求的‘东方神性’,是缥缈、玄奥和包容,如同月光洒在宣纸上晕染开的水墨,朦胧而富有诗意,温柔地包裹万物。恕我直言……
他直视着纪怜淮的眼睛,语气带着公式化的遗憾,“纪小姐给我的感觉……”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她沉静无波的脸庞。
“更像是月光照耀下的万载冰川,凌厉的棱角切割着光影,寒意凛冽,坚韧不拔。这种特质,与‘月魄’想要传递的柔和、包容、如同母亲怀抱般的主核,恐怕存在一些本质上的不契合。”
他摊开双手,一个略显无奈却又职业化的表情浮上嘴角:“或许,下次我们品牌有更契合纪小姐独特气质的项目时,我们再合作?这次的话就……”
“神性,”纪怜淮清泠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平静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她毫无被否定后的难堪或局促,那双幽深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安东尼奥审视的目光,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真理。
“在您的认知里,何为神?是庙堂高坐、泥胎金身、低眉垂目悲悯众生的偶像?还是古籍插图中,那些乘云驭风、缥缈无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
她微微偏头,目光掠过旁边展柜里一件造型繁复如星辰、镶嵌着无数碎钻的华丽胸针。
幽稷在她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凡俗涂鸦!俗不可耐!”
纪怜淮没去管语调依旧无波无澜,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迷雾的穿透力:“那不过是后世之人,依照自身对‘美好’、‘强大’、‘未知’的想象,人为赋予的‘相’罢了。”
安东尼奥的动作彻底顿住了,原本公式化的眼神里,一丝真正的兴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纪怜淮的指尖并未触碰那件胸针,只是虚虚划过其轮廓边缘,仿佛在勾勒某种无形的轨迹:
“真正的神性,源于力量,源于规则本身的无情运转。昆仑山巅的万载冻雪,九幽深渊的蚀骨罡风,承载着亿万星辰、在宇宙中漂流沉浮的古老星骸……
它们是冰冷的,锋利的,不带丝毫情感。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恒定的,纯粹的,而这种纯粹到极致,便是一种无差别的‘容’:容纳生,也容纳死;容纳创造,也容纳毁灭。”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安东尼奥脸上,带着洞悉的平静。
“月光温柔,洒落人间似水柔情,但您可知月面之上,遍布着环形山与死寂的荒芜?冰川锋利,切割山岩如刀削斧劈,但您可知正是这亿万年不化的冰盖之下,蕴藏着滋养万物的源头活水?
若神性无‘力’,无‘则’,那便只是风中烛火、水中泡影,是无根的幻象。您所追求的东方玄奥,是那水中摇曳的月影?镜中虚幻的花枝?还是……”她微微停顿,声音低沉了一分,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锐利,“支撑起这片天地虚妄表象之下,那真实不虚、沉默运转的脊梁?”
她微微偏头,一缕乌黑的发丝悄然垂落颊边,衬得她侧脸线条越发清冷利落,眼神幽深如古井深潭。
“我无意插手或是评价您的设计理念,只是提供一种解读的视角。或许,真正的‘隐星’,其本质本就是宇宙深处那吞噬光芒又释放新生的湮灭旋涡,而非……您此刻所描绘的,那层温柔朦胧的光晕。”
工作室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沉的嗡鸣。
冰冷的聚光灯打在纪怜淮身上,那身素净的白衣反射出冷硬如同金属般的光泽。
她站在那里,气息锐利如出鞘的剑锋,却又凝而不散。有如深埋古鞘,敛尽锋芒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其沉重分量的绝世凶兵,静静地等待着被命运之手拔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