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在智真长老面前愈发恭谨,白日里跟着僧众诵经,虽磕磕绊绊念不全几句,却也坐得端正;夜里帮着师弟们劈柴,禅杖抡得虎虎生风,倒让后院的柴火堆得比山还高。可背地里,他总趁着月色溜到后山,从石缝里摸出藏好的酒葫芦,抿上两口——那是他托山下猎户偷偷带上来的,就为解这浑身的燥气。
这日清晨,智真长老刚上罢早课,就有几个和尚哭丧着脸来告状:“长老!鲁智深昨夜把弟子捆了,丢进后山的河里!若不是弟子水性好,早就没命了!”
鲁智深正在偏殿擦禅杖,闻言“噌”地站起来,大步闯进来:“放屁!俺昨夜在柴房劈了一夜柴,劈的柴够你们烧半个月,何曾捆人丢河?”他指着那几个和尚,“你们说俺丢你下河,可有证据?身上的捆痕呢?被水浸过的衣裳呢?”
那几个和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智真长老却只是捻着念珠,淡淡道:“智深,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们既这般说,必有缘由。你且随我来。”
鲁智深虽满心不服,却还是跟着长老回了禅房。长老给他讲“因果”,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鲁智深听得抓耳挠腮,却也懂了几分——无非是让他少动怒。末了,长老竟让他今夜与自己同榻而眠,说是“近朱者赤”。
夜里,鲁智深躺在长老身边,浑身不自在。听着长老均匀的呼吸声,他忽然觉得这老和尚倒像自家过世的老爹,虽严厉,却透着暖意。
几日后,金翠莲竟寻上山来,提着一篮糕点,眼圈红红的:“师父,弟子是来告别的。赵员外说……说寺里的师父们总为难您,怕再留下去,反倒连累您。我们打算搬到江南去,离这儿远远的。”
鲁智深心里一沉,却咧嘴笑道:“走得好!江南水土养人,比这破山强。”他塞给翠莲一锭银子,是赵员外先前送他的,“路上用,别省着。”
翠莲含泪收下,再三叮嘱他保重,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月余,鲁智深实在憋得慌,揣着酒葫芦溜下山,想看看翠莲一家走了没。可到了镇上,那处宅院早已换了主人,打听之下,才知金家父女半月前就动身了,说是“怕给恩人惹麻烦”。鲁智深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外,灌了口酒,忽然觉得这酒没了先前的滋味。
京城这边,张教头见林冲整日对着那把宝刀出神,急得直搓手:“贤婿,咱们说好的,这就动身去沧州,找你岳父的老友避避风头,怎么还不动身?”
林冲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叹了口气:“岳父,再等等。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正说着,林娘子端着茶进来,轻声道:“夫君,这刀再好,也比不上性命要紧。咱们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冲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点了点头:“好,明日就走。”
可当晚,陆谦竟找上门来。彼时林冲正在院里练刀,月光下,刀光如练,寒气逼人。陆谦站在门口,不敢上前,只颤声道:“林兄,我是来……赔罪的。”
林冲收刀而立,冷冷道:“你还有脸来?”
“我知道我不是人!”陆谦“噗通”跪下,“可我也是被逼的!高衙内拿我家人要挟,我若不从,他们……”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求,“但我对天发誓,从未想过害你性命!那日在酒肆,若我想害你,早在酒里下毒了!”
林冲不为所动:“说吧,今日来,又想耍什么花样?”
“是好事!”陆谦连忙道,“我把你的冤屈禀明了太尉,太尉勃然大怒,把高衙内打了二十大板,说要亲自向你赔罪!只是太尉身份尊贵,不好直接登门,便想请你过府,借着比刀的由头,让你亲手处置高衙内,出出这口恶气!”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你看,这是太尉亲笔,说你若还不解气,今日杀了我,也无人敢追究,只说是我咎由自取。”
林冲看着那公文,又看了看陆谦惶恐的脸,心中不由一动。他本性良善,总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若高俅真能严惩高衙内,或许……
“林兄,机不可失啊!”陆谦趁热打铁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林冲沉默半晌,终是收起了刀:“你走吧。明日,我去太尉府。”
陆谦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林娘子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夫君,你真要去?我总觉得不对劲。”
林冲握住她的手:“放心,我自有分寸。若真是圈套,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回来见你。”
次日,林冲换上新衣,佩着宝刀,跟着高俅府的侍卫往太尉府去。一路穿过重重门庭,来到一处庄严肃穆的大殿外,侍卫道:“林教头,太尉在里面等您,请进。”
林冲推门而入,只见高俅端坐在堂上,面色铁青。还没等他开口,高俅猛地一拍惊堂木:“林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携带利刃,擅闯白虎节堂!莫非想行刺本官?”
林冲这才惊觉不对——白虎节堂是商议军机的禁地,擅闯者斩!他连忙跪下:“太尉息怒!是您派侍卫请我来比刀的,并非我擅闯!”
“胡说!”高俅厉声道,“本官何时请过你?来人!拿下这刺客!”
两旁的武士蜂拥而上,将林冲死死按住。林冲挣扎着怒吼:“高俅!陆谦!你们好卑鄙!”
可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武士的喝斥声中。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宝刀,此刻成了“行凶的证据”。
三日后,开封府判了案:林冲持刀擅闯白虎节堂,意图行刺太尉,罪大恶极,押赴沧州牢城,秋后处决。
消息传到五台山时,鲁智深正在后山喝酒。送酒上山的店小二是个愣头青,见他不给钱就抢酒,气得抡起扁担就打:“你这和尚,光天化日之下抢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鲁智深任由扁担落在背上,不躲不闪,只是抱着酒坛猛灌。店小二打累了,瘫坐在地上喘气,看着这和尚一边喝酒一边流泪,嘴里还嘟囔着:“林兄……俺对不住你……”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鲁智深把空酒坛往山下一扔,酒坛在岩石上撞得粉碎,如同他此刻的心。他猛地站起身,扯掉头上的僧帽,露出锃亮的光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去他娘的清规戒律!”他扛起禅杖,大步往山下走去,“林兄,俺来救你了!”
山风吹过,卷起他的僧袍,猎猎作响。远处的文殊院传来晚钟,悠长而肃穆,却再也留不住这头下山的猛虎。鲁智深知道,前路必然凶险,但他别无选择——有些兄弟,值得他豁出性命去救;有些公道,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争。
而此刻的林冲,正戴着枷锁,坐在囚车里,缓缓驶出京城。街道两旁,百姓们纷纷落泪,却无人敢出声。他望着熟悉的城门渐渐远去,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沧州等着他;更不知道,那个在五台山喝酒的和尚,正提着禅杖,星夜兼程地向他赶来。
这世道,混沌如泥;这人心,叵测如渊。可总有那么些人,凭着一腔热血,一身肝胆,在这黑暗中劈开一条路来,哪怕这条路,通往的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