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的铜环在三更敲出闷响时,曹操正用匕首剖开第七只羊的喉咙。血珠溅在他新裁的锦袍上,像落了场早雪。庖厨里的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眉骨上的刀疤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那是去年在荥阳追杀黄巾贼时,被流矢擦过留下的印记。
“孟德,”王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酒气的颤抖,“刀磨利了?”
曹操把匕首掷在案板上,羊血顺着木缝渗进砖地:“司徒放心,董卓的脖子再硬,也硬不过这七星宝刀。”他解开锦袍,露出藏在贴身处的短刀,刀鞘上镶嵌的七颗珍珠在火光下流转,像北斗七星坠落在人间。
昨夜的寿宴还历历在目。王允府的沉香混着呜咽,七位老臣围着青铜酒樽垂泪,太傅袁隗的胡须上挂着泪珠,说“董卓废帝时,我孙儿袁绍在渤海都能听见金銮殿的哭”。曹操突然把酒杯掼在地上,碎片割破掌心:“哭有何用?某愿往刺贼!”
此刻他摩挲着七星刀的珍珠,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曹嵩带他去见中常侍曹腾。老宦官枯瘦的手捏着他的脸颊,说“我曹家虽阉宦之后,也能出栋梁”。那时香炉里的烟,和现在司徒府的沉香一样呛人。
董卓的相府比皇宫还阔气。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比碗口还大,守门的铁甲军甲胄上镶着宝石,看见曹操的锦袍,却只抬了抬眼皮——昨夜刚有个穿紫袍的刺史,因为给董卓的义子董璜请安慢了,被活活打死在门柱上。
“孟德来了?”李儒从影壁后转出来,手里的拂尘扫过曹操的靴尖。他的眼睛像蛇信,盯着曹操腰间的玉佩:“听说你最近在陈留买了三百匹好马?”曹操拱手时,袖中的七星刀硌得肋骨发疼:“不过是些劣马,怎敢在中丞面前提及。”
穿过栽满西域梧桐的甬道,就看见董卓在小阁里养神。老贼斜倚在胡床上,锦被里露出半截虬髯,手里把玩着新得的玉如意——那是从何太后的妆奁里搜来的,玉柄上还留着凤纹。
“为何来迟?”董卓的声音像磨盘碾过石头,眼皮都没抬。曹操忙跪倒在地,膝盖磕在金砖上:“坐骑羸弱,走得慢了。”他偷瞄胡床旁的剑架,干将莫邪的剑鞘闪着幽光,突然想起王允说的“董卓睡前必解佩剑”。
董卓突然坐直身子,虬髯抖落几片花瓣:“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葡萄架后转出,紫金冠上的雉鸡翎扫过曹操的头顶:“义父何事?”“去把赤兔马厩里的汗血宝马牵来,赏给孟德。”董卓拍着曹操的背,掌心的老茧刮得他肩胛骨生疼。
吕布的靴子踏过青砖,脚步声渐远。小阁里只剩下董卓的呼噜声,像破旧的风箱。曹操的手慢慢摸向袖中,七星刀的珍珠硌着掌心,汗珠子顺着指缝滴在砖缝里,晕开一小片深色。
胡床前的铜鹤香炉突然“叮”地响了一声,是董卓翻身时碰掉了玉如意。曹操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已经扣住了刀鞘——这把刀是王允家传的宝贝,据说当年专诸刺王僚用的鱼肠剑,就是它的姊妹篇。
刀身在袖中滑出半寸,寒光映在曹操的瞳孔里。他看见董卓的喉结在虬髯下滚动,看见老贼露在锦被外的肥手,那手上还戴着何进的玉扳指。去年在大将军府,何进就是用这只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孟德有胆识”。
“孟德看什么?”董卓突然睁开眼,铜铃大的眼珠盯着他。曹操的手僵在袖中,七星刀的锋芒几乎要割破皮肤。他猛地跪倒,把刀整个捧出来:“操近日得一宝刀,不敢私藏,特来献给相国!”
刀身完全出鞘的瞬间,阳光恰好从窗棂照进来,七颗珍珠同时发亮,晃得董卓眯起了眼。老贼接过刀,掂量着重量,指腹蹭过锋利的刀刃:“好刀!好刀!”他没看见曹操按在地上的手,指甲已经抠进砖缝里。
吕布的马蹄声从园外传来,带着赤兔马特有的嘶鸣。曹操突然起身:“谢相国赐马!操愿试骑一番,看能否日行千里,为相国效犬马之劳!”董卓正把玩着宝刀,挥挥手:“去吧,早去早回。”
曹操抓住马缰的刹那,赤兔马突然人立而起。他死死夹住马腹,七星刀留在胡床的景象还在眼前——董卓用刀柄敲着掌心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曹嵩买官时,张让数钱的神态。
“孟德为何不牵马?”吕布的画戟横在园门口,戟尖离曹操的咽喉只有三寸。曹操突然大笑,笑声震落了葡萄架上的露水:“奉先不知,此等宝马需亲自调教。相国让我试骑,莫非你想拦着?”
赤兔马驮着他冲出相府时,守门的铁甲军还在打盹。曹操伏在马背上,听见身后传来呐喊,看见董卓的令旗从阁楼上竖起,像一面招魂幡。他想起王允在府中说的“成则社稷幸甚,败则以身殉国”,突然觉得这老东西的眼泪,比董卓的刀还假。
路过洛阳东门时,守将陈宫举着火把拦路。这年轻县令的眼睛在火光里发亮,盯着曹操的背影:“孟德深夜驰马,莫非是从相府来?”曹操突然勒住马,抽出腰间的佩剑——这剑还是何进赏的,剑鞘上刻着“忠君报国”。
“我要去陈留。”曹操的剑尖指着城门,“你若拦我,便是董卓同党。”陈宫突然扔掉火把,单膝跪地:“宫愿随明公讨贼!”城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曹操看见陈宫腰间的官印,和自己当年做洛阳北部尉时的一模一样。
中牟县的驿站里,曹操正用陈宫的刀削苹果。果皮在桌上盘成蛇形,像极了董卓相府里的那条金蟒。陈宫捧着酒坛,眼睛却瞟着窗外——昨夜投宿时,店家看曹操的眼神不对劲,怕是已经报官了。
“孟德,”陈宫的手指敲着案几,“你献刀之事,天下必将震动。不如往投袁绍,他在渤海招兵买马,正缺你这样的人才。”曹操咬了口苹果,果肉里的酸汁溅在唇上:“袁绍优柔寡断,不足成事。我要回陈留,自家募兵。”
脚步声突然从院外传来,带着铁甲的碰撞声。曹操把苹果核掷在地上,与陈宫同时掣剑。门被踹开的瞬间,县令王植举着画像闯进来,画像上的曹操眉骨有疤,正是董卓悬赏千金捉拿的模样。
“拿下!”王植的令箭刚举起,就被陈宫的剑逼在咽喉。年轻县令的手还在抖,看着曹操的眼睛:“董相国已传檄天下,捉住你者封侯!”曹操突然笑了,剑鞘拍着王植的脸颊:“你可知我为何杀不了董卓?”
他凑近王植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因为老贼的床底下,藏着你去年送的黄金。”王植的脸瞬间惨白,手里的画像飘落在地。陈宫的剑收了回去,曹操拾起画像,用烛火点燃:“告诉董卓,我曹操在陈留等着他。”
离开中牟时,王植送来的粮草装了满满三车。陈宫看着曹操在马上的背影,突然觉得这男人的肩膀不算宽厚,却比袁绍的高台还让人踏实。晨雾里,赤兔马的蹄声敲在官道上,像在给乱世敲着鼓点。
曹操回到陈留的那天,县尉夏侯惇带着三百乡勇在城外迎接。他的独眼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另一只眼是去年剿匪时被流矢射瞎的,据说他亲手把箭镞拔出来,吞进了肚子里。
“兄长!”夏侯惇单膝跪地,甲胄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我已杀了董卓派来的税吏,陈留百姓愿随你举事!”曹操翻身下马,扶起他时,看见乡勇们手里的武器——有锄头,有菜刀,还有生锈的矛头,却个个举得笔直。
卫兹的车队从洛阳赶来,装着二十车粮草和五十副甲胄。这位富甲一方的孝廉摸着胡子,指着粮车上的麻布:“这些都是我家织的,能做旗帜。”曹操看着那些雪白的麻布,突然想起七星刀的寒光,和王允府中老臣们的白发。
典韦背着双戟闯进来时,正撞见曹操在磨剑。这身高八尺的壮汉是从泰山来的,据说能单手举起石臼,脸上的刀疤纵横交错,像幅地图。“某听说你要杀董卓,”他把双戟往地上一顿,震得案几上的酒樽乱晃,“带上我!”
初平元年正月,陈留的校场上竖起了“忠义”大旗。曹操站在高台上,看着五千兵马排成方阵,夏侯惇的独眼闪着光,典韦的双戟映着日头,卫兹的粮草堆成小山。他拔出剑指向西方:“董卓窃国,天地不容!今日我等举义,非为功名,只为——”
话音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刘备带着关张从人群里走出,张飞的蛇矛在地上划出火星:“孟德公,俺们三兄弟也来凑个数!”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刘备的双股剑斜挎在腰间,三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三颗流星在乱世里相遇。
誓师的酒喝得酩酊大醉。曹操醉眼朦胧中,看见七星刀的幻影在帐中闪烁,想起董卓在相府的胡床,想起王植惨白的脸,想起中牟道上的晨雾。他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典韦递过酒樽时,他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像极了当年在洛阳,羊血溅在锦袍上的模样。
帐外的风卷着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曹操知道,从献刀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乱世的棋局已经摆开,他的棋子或许不多,却颗颗都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在东汉末年的棋盘上,落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