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躺在雕花床上,脸色比床单还要白。她攥着陈皮的手,指节泛白,声音轻得像羽毛:“陈皮,答应师娘,别告诉你师父我咳血了。”
陈皮眼眶通红,喉结滚了滚:“师娘,这怎么瞒得住?师父早晚要知道的。”
“他知道了,又要分心。”丫头咳了两声,帕子上洇出几点暗红,“矿山那边凶险,我不能再让他为我操心。”她摸出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是朵没完工的海棠,“你看,等我绣完这个,说不定病就好了。”
陈皮看着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鼻子一酸:“师娘您别绣了,歇着吧。”他突然想起田中凉子的话,“师娘,日本人说有西洋药能治您的病,要不……”
“傻孩子。”丫头打断他,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日本人的话能信吗?他们要是真有好心,就不会打矿山的主意了。”她把荷包塞进他手里,“答应师娘,好好照顾你师父,别让他犯险。”
陈皮咬着牙点头,泪水砸在荷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知道师娘是怕师父为了治病答应日本人,可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他的心像被猫抓似的疼。
二月红的书房里,砚台被摔得粉碎。墨汁溅在羊皮纸上,晕开了“陨铜矿”三个字,像滩凝固的血。
“你再说一遍?”二月红的声音冷得发颤,青衫的袖子被攥出褶皱。
陈皮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师父,田中说她的药能让师娘多活五年,只要您肯帮他们打开古墓……”
“混账!”二月红一脚踹翻旁边的花架,青瓷花盆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陈皮手背上,划出血痕,“你可知那是日本人的圈套?他们要的是长生石,是能颠覆长沙的邪物!”
“可师娘快不行了!”陈皮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您总说有办法,办法在哪?看着师娘等死吗?”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您怕对不起九门,可师娘的命就不是命了?”
二月红被他问得一窒,胸口一阵发闷。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书桌才站稳。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幅破碎的画。
“滚出去。”他闭着眼,声音里带着疲惫。
陈皮咬着牙,重重磕了个头:“师父若不肯,我就自己去矿山!死在那儿也不用您收尸!”说完猛地起身,撞开房门冲了出去。
二月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管家端着药进来,吓得赶紧上前搀扶:“二爷,您别动气啊,仔细伤了身子。”
二月红摆了摆手,指着地上的狼藉:“收拾了吧。”他走到窗前,看见丫头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拿着那朵没绣完的海棠。风一吹,她的帕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血痕。
二月红的心像被针扎了下,转身抓起墙上的探龙鞭:“备车,去矿山。”
后山的老矿区像座鬼城。断墙爬满了藤蔓,烟囱歪斜着指向天空,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无数冤魂在嚎叫。
领路的老头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喘半天。他指着前面的院落:“就在那儿,前儿个还听见里面有动静,今儿个就……”
张启山示意副官警戒,自己率先推开院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一群乌鸦从院里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遮了半边天。
齐铁嘴刚迈进院门,就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他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是具尸体,脑袋光溜溜的,连根头发都没有,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我的娘!”齐铁嘴连滚带爬地躲到张启山身后,“这…这是被剃了头?”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无一例外都没了头发,头皮光洁白净,像是被人用剃刀仔细刮过。更诡异的是,他们的手都保持着抓头发的姿势,指缝里还缠着几根发丝。
张启山蹲下身,掰开一具尸体的嘴。口腔里没有舌头,只有个黑洞洞的窟窿。“和火车上的死状一样。”他指着尸体手腕上的青痕,“是被同一伙人杀的。”
老头蹲在墙角,用拐杖拨弄着地上的头发:“这些人是两个月前来的,说要开新矿,给的工钱比天高。可前几天夜里,听见里面吵得厉害,还有哭喊声,第二天就没动静了……”
齐铁嘴突然“哎哟”一声,指着尸体的耳朵:“你们看!”
只见每具尸体的耳朵里,都塞着团黑色的布,布上绣着个奇怪的符号——和火车棺椁上的云纹一模一样。“是玄贯道的记号。”齐铁嘴的声音发颤,“这教派最邪门,据说祭祀要用人的头发炼药。”
张启山站起身,目光扫过院角的水井。井台上放着个铜盆,里面的水泛着泡沫,飘着些头发。他走过去探头一看,井里黑压压的全是头发,像团巨大的黑色海藻,缠绕着不知多少冤魂。
“日本人在搞祭祀。”张启山的声音带着寒意,“这些人是祭品。”他踢开旁边的木箱,里面装着十几把崭新的剃刀,刀刃上还沾着血丝,“他们在用活人头发激活某种仪式。”
副官突然指着西厢房:“佛爷,那里有动静!”
三人冲过去,只见房梁上挂着个稻草人,穿着日本军装,胸口插着把匕首,头发是用黑线缝的,上面贴着张黄符——是玄贯道的诅咒符。
“内讧了?”齐铁嘴摸着下巴,“日本人跟玄贯道翻脸了?”
张启山没说话,从稻草人怀里摸出张纸条,上面用日文写着:“天尊老母不满祭品,需陨铜补灵。”他将纸条捏碎:“他们在争长生石。”
老头突然指着院外:“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远处的矿山方向,升起一股黑色的烟柱,像条扭动的巨蛇,直插云霄。紧接着,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有巨兽在地下苏醒。
“不好,他们开始炸矿了!”张启山转身往外走,“去矿山,不能让他们炸开主墓室!”
长沙的绸缎庄里,丫头的脚步有些虚浮。她扶着柜台,看着上面摆放的珠花,指尖在一支海棠簪上停住了。
“师娘喜欢这个?”陈皮拎着药包走进来,额角还带着汗,“我买下来给您。”
丫头摇了摇头:“太贵了。”她拿起旁边的眉黛,“就要这个吧,你师父说我描了眉好看。”
陈皮刚要付钱,就看见二月红站在门口,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师哥?”丫头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像只快乐的蝴蝶。
二月红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桂花糕:“路过闻着香,就给你买了点。”他看着丫头苍白的脸,喉结动了动,“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
“闷得慌,出来走走。”丫头拿起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甜不甜?”
二月红咬了口,点了点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绒毛清晰可见,像上好的白瓷。他突然拿出那支眉黛:“我给你描眉吧。”
丫头愣了愣,随即笑了:“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嘴上说着,却乖乖坐在妆镜前。
二月红站在她身后,拿起眉笔轻轻勾勒。他的动作很轻,怕弄疼了她,指尖偶尔碰到她的额头,像羽毛拂过。镜中的两人挨得很近,呼吸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甜腻。
“师哥描得真好。”丫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弯像两轮新月,“比上次那个画舫的姑娘描得还好看。”
二月红放下眉笔,从怀里掏出那支海棠簪,插在她鬓边:“早就买了,一直没机会给你戴上。”
丫头摸着簪子,眼眶突然红了:“师哥,你是不是要去矿山?”
二月红的动作顿了顿:“就去看看,很快回来。”
“我等你。”丫头转身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记得给我带湘西的野山莓,上次吃着可甜了。”
二月红嗯了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知道这一去不知能否回来,可看着她眼里的光,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决心。
矿山的主入口被炸得粉碎。巨石堆叠在一起,堵死了整条通道,炸药的硝烟还没散尽,混着矿洞的土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老头拄着拐杖,指着旁边的小溪:“这下面有个老矿洞,前几年被水淹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走。”
张启山拨开溪边的杂草,果然看见个洞口,被藤蔓遮掩着,水流从里面淌出来,泛着浑浊的黄色。“副官,拿探照灯。”
探照灯的光柱射进洞里,照出蜿蜒的水道,水面离洞顶只有半人高,石壁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很。齐铁嘴看着黑沉沉的水面,腿肚子直转筋:“佛爷,要不咱们绕路吧?这水里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呢。”
张启山没理他,率先走进水里。水刚没过膝盖,冰凉刺骨,底下的碎石硌得脚生疼。“跟上。”
副官赶紧跟上,齐铁嘴哭丧着脸,被副官拽着往前走。水里时不时飘过些东西,看不清是水草还是别的,吓得他死死抓住副官的胳膊。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面突然出现了光亮。齐铁嘴眼睛一亮:“到了到了!”加快脚步往前冲,却“咚”地撞在个东西上。
“慢点。”张启山扶住他,指着前面——是道铁栅栏,锈迹斑斑,上面缠着铁链,锁着把巨大的铜锁。栅栏那边是个宽敞的溶洞,中央矗立着一尊神像,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神像足有三丈高,是个女人的模样,穿着繁复的长袍,手里捧着个玉净瓶,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石头,像被人硬生生磨平了。神像前摆满了祭品,有猪头、水果,还有十几个稻草人,穿着不同的衣服,头发都是真的,黑的、白的、黄的都有。
“天尊老母!”齐铁嘴失声叫道,“玄贯道的最高神!怎么会在这儿?”他指着神像的基座,“那上面刻的是玄贯道的经文,说她能赐人长生!”
老头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不能进去!老人们说,这神像会吃人,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出来!”
张启山却盯着栅栏上的锁——是个兽首锁,和哨子棺上的一模一样。“是张家人的手艺。”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青铜指环,对准锁孔里的虎头纹,“这栅栏是用来镇邪的。”
指环插进锁孔的瞬间,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铁链自动滑落。栅栏后面的水面突然翻起漩涡,神像的眼睛位置,竟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
“佛爷,这太邪门了,咱们还是回去吧!”齐铁嘴拽着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张启山拨开他的手,率先跨过栅栏:“越是邪门,越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他举着探照灯往前走,光柱扫过神像的脸——那些暗红色的液体,竟在石头上形成了五官的形状,正对着他们冷笑。
溶洞深处,传来水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有人在暗处计数。而神像的玉净瓶里,不知何时多了些黑色的头发,正缓缓蠕动,像条活物。
齐铁嘴看着这诡异的景象,突然想起二月红的话,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完了完了,这次真要把命丢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