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课堂飘来艾香
\"雷影哥,这根梁木得再往左挪半寸。\"念槐踮着脚指挥着,手里还攥着半片晒干的艾叶。新诊室的青瓦上刚落过晨露,她鼻尖沾着细碎的草屑,整个人像棵刚抽芽的艾草。
\"知道你这强迫症随谁。\"雷影抹了把汗,故意把木梁往右边歪了歪,\"你爹当年给你娘做梳妆台,量尺寸能量到后半夜。\"
正说着,村口传来自行车铃响。秀秀抱着捆洋布跑进来:\"省城来信了!李教授说出版社要加印三万册,还附了张汇款单!\"她扬着手里的牛皮信封,红绸帕从襟口滑出来,在晨光里晃成一片霞。
念槐的手抖得厉害,汇款单上的数字刺得她眼眶发酸。去年冬天爹咳得整夜睡不着,她翻遍医书才找到润肺的偏方,没想到这偏方竟成了《乡土草药图鉴》里最受欢迎的章节。
\"秀姐,把钱给我娘收着。\"念槐把汇款单折好塞进秀秀手心,\"等新房盖好,给琉璃奶奶换张软和点的藤椅。\"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旧表,突然慌了神,\"哎呀要迟到了!\"
医学院的讲堂里,念槐攥着晒干的蒲公英,声音比蚊子还轻:\"这种绒毛能带着种子飞二里地......\"
\"老师,您说的是植物学里的风媒传播吧?\"前排戴眼镜的男生突然举手,\"我们去年学过《植物形态学》,里面详细讲过蒲公英的冠毛结构......\"
念槐的脸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蒲公英的茎里。她想起昨夜在煤油灯下赶画的三十张草药图谱,每张叶子的脉络都数了三遍。山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艾草的苦味,她突然挺直腰杆:\"这位同学,你知道怎么区分艾绒和蒿草吗?\"
下课后,李教授把念槐拉到紫藤花架下:\"你讲得很好,学生们说你带来的草药标本比教材生动。\"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这是你爹托人捎来的野山参,让我务必交给你。\"
念槐打开盒子,野山参的药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盒底压着张泛黄的信纸,爹的字迹像老树根般虬结:\"丫头,莫要怕城里的学问。当年你娘接生,用的是祖传的银针,后来也学会了听胎心。\"
暮色四合时,念槐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往家赶。拐过老槐树时,听见琉璃奶奶的拐杖声:\"死丫头,让你带的降压药呢?\"
\"在这儿呢!\"念槐忙从篓里掏出个蓝布包,\"李教授说这是西药,要和咱的罗布麻茶错开喝。\"她搀着琉璃往家走,突然发现药圃的篱笆被人推倒了半截。
\"是张猎户家的牛犊子闯的祸。\"秀秀举着扫帚从屋里出来,\"他说赔两担柴禾,我没要。\"她往念槐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快吃,你娘炖了天麻鸡汤。\"
饭桌上,念禾把书包翻得哗啦响:\"姐你看!虎子他哥从县城捎来的铁猴子!\"铁皮玩具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弹簧腿刚蹦两下就卡住了。
\"明儿我给你修。\"念槐夹了块鸡肉放进爹的碗里,\"我在省城看见新式血压计,比咱那台准多了......\"
\"胡闹!\"槐生突然拍了桌子,碗碟震得叮当响,\"老祖宗传下来的脉诊能断生死,你当是儿戏?\"他猛地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几点血渍。
念槐僵在当场,眼泪砸在粗瓷碗里。秀秀悄悄把药瓶推到她手边,瓶身上\"云南白药\"四个金字刺得她心头发颤。
夜里,念槐蹲在药圃里给西洋菊浇水。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的艾草。她摸出李教授给的降压药,药片在掌心泛着冷光,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草药是活的,西药是死的。\"
暴雨夜的生死时速
七月的天像漏了底的水桶,雨珠子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念槐趴在窗边看老槐树,枝桠在风雨里摇晃,新搭的鸟窝眼看要被掀翻。
\"念禾!快拿竹匾接鸟蛋!\"她抄起蓑衣往外冲,刚到院里就被秀秀拽住:\"张婆婆的孙子来报信,说她喘得不行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赶,闪电劈开天幕的瞬间,念槐看见雷影的身影在雨幕里晃动。\"快!\"他甩着湿漉漉的辫子,\"我套了牛车!\"
张婆婆的土坯房里,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念槐摸脉的手直发抖,老人的脉象像游丝般若有若无。她突然想起《濒湖脉学》里的\"屋漏脉\",后背沁出冷汗。
\"试试这个。\"雷影递来个竹筒,\"我爹当年治哮喘的偏方,用新鲜的鱼腥草......\"
\"胡闹!\"念槐突然提高嗓门,\"张婆婆这是痰壅气闭,得用葶苈大枣泻肺汤!\"她抖开药包,手指冻得几乎握不住秤杆。
秀秀举着铜勺往药罐里倒水,突然被雷影按住手腕:\"用井水泡药,药性更凉。\"他的手在雨水中泛着青紫色,像块浸透水的老树皮。
药汤熬到第三遍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张婆婆的呼吸渐渐平稳,念槐这才发现自己的布鞋早已泡得透湿,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
\"丫头,你这法子比老辈人灵验。\"张婆婆的儿子递来碗姜汤,\"前几日请了镇上的西医,打了两针都不管用。\"
回家的牛车吱呀作响,念槐靠在雷影肩头睡着了。他的粗布衣裳还带着雨水的寒气,却让她想起小时候爹背她采药时的体温。
药圃里的西洋菊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念禾蹲在屋檐下给鸟窝加盖棕榈叶。\"姐你看!\"他举起个湿漉漉的麻雀蛋,\"老麻雀又孵了三只!\"
念槐接过鸟蛋,蛋壳上还沾着草屑。她突然想起省城医院里保温箱里的早产儿,那些孩子是不是也需要这样温暖的庇护?
傍晚,李教授的加急电报送到时,念槐正在给琉璃奶奶量血压。\"省中医研究院要调你去进修?\"秀秀的声音带着雀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念槐攥着电报的手微微发颤,电报上的铅字在暮色里跳动:\"速来省城,参与重大课题研究。\"她抬头看向老槐树,新鸟窝里的雏鸟正张着嫩黄的小嘴。
\"我不去。\"她突然把电报塞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满屋子通红。槐生蹲在门槛上装旱烟,烟袋锅明明灭灭:\"你娘当年也说舍不得离开药圃,后来还是跟着医疗队去了朝鲜。\"
夜里,念槐翻出压在箱底的医书。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朵干枯的槐花,是去年开春时琉璃奶奶给她别在衣襟上的。她摸出钢笔,在《濒湖脉学》的空白处写道:\"西药如刀,中药如伞,医者当知何时持刀,何时撑伞。\"
蒲公英飞向远方
省城机场的玻璃幕墙外,念槐看着螺旋桨卷起的气流。她的粗布衣裳被熨得笔挺,布鞋换成了李教授送的方口皮鞋,硌得脚趾生疼。
\"念槐同志,这是给你准备的白大褂。\"研究院的王主任递来件浆洗过的制服,\"你的任务是整理民间偏方,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的......\"
\"主任,我想先回趟家。\"念槐攥着白大褂的衣角,\"我爹病了......\"
\"胡闹!\"王主任的眼镜片闪过冷光,\"国家课题要紧,还是你爹的病要紧?\"他摔门而去时,带起的风掀翻了桌上的草药标本,干燥的艾草碎末撒了一地。
念槐蹲下身收拾,突然闻到熟悉的槐花香。秀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你娘连夜蒸的槐花糕,说带着路上吃。\"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鬓角沾着露水。
\"秀姐,我......\"念槐的喉咙像塞了团乱麻。秀秀从包袱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艾叶:\"这是你爹让带的,说能治水土不服。\"
飞机冲上云霄时,念槐贴着舷窗往下看。老槐树在晨光里泛着青灰,新诊室的红瓦像块补丁,药圃的西洋菊开得正艳。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降压药瓶,冰凉的玻璃贴着皮肤,像爹布满老茧的手。
三个月后,念槐带着满身药香归来。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欢迎横幅,念禾举着新做的铁皮喇叭喊:\"姐成大专家啦!\"
药圃边上立起了新石碑,\"槐氏草药研究基地\"几个金字在阳光下耀眼。雷影正在指挥工人搭建温室大棚,看见念槐回来,抹了把汗:\"你那西洋菊,在大棚里长得比老槐树还精神。\"
念槐推开诊室的门,爹的旧药柜还在原处,只是多了台崭新的电子显微镜。她摸出本烫金证书,\"全国中医药先进个人\"的字样刺得她眼眶发酸。
\"丫头,过来。\"槐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老人躺在新换的藤椅上,腿上盖着念槐寄来的毛毯,\"这是你娘从朝鲜寄来的银针,她说要传给长孙媳。\"
念槐的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突然听见院里吵吵嚷嚷。虎子举着个玻璃瓶冲进来:\"念槐姐快看!我在后山发现的金线莲!\"
众人围过来,玻璃瓶里的金线莲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念槐突然想起在研究院看到的dNA图谱,那些螺旋状的结构,多像老槐树皮上的纹路。
\"虎子,明天带你去采药。\"念槐把金线莲小心翼翼地放进药柜,\"咱这后山,说不定藏着比黄金还贵重的宝贝。\"
暮色四合时,念槐站在新盖的观景台上。远处的青山如黛,老槐树的枝桠间点缀着新鸟窝。她摸出李教授送的电子血压计,银色的外壳映着晚霞,突然觉得这冰冷的金属,竟也带着草药般的温度。
\"该吃饭啦!\"秀秀的喊声从厨房传来,混着新麦饼的香气。念槐转身时,看见老槐树上的雏鸟正在试飞,翅膀扑棱棱地拍打着空气,像极了当年她第一次拿到医书时颤抖的手。
夜风掠过药圃,西洋菊的香气里混着艾绒的苦涩。念槐知道,不管飞得多高多远,她的根永远扎在这片土地里,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镌刻着生命的密码。